很快我即将嫁于太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府里，大抵是知我不高兴，除了阿姐很少有人来探望我。我亦是不出门走动，每日只等着宫里的余嬷嬷来教养规矩。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二哥哥，却想不起我们青梅竹马长大的种种，只记得最后一面时，他短暂的拥我在怀里，我却觉得我们隔了几丈远。他走了，我虽不舍担忧，却也因眼前的琐事没心情好好哀叹一场。我想他应该也是如此吧，家族破败哪还有心思记挂我。

所以，分离尚且容易接受，我何必担忧与太子的相遇呢。

看开了这些事情，我也就豁达了许多。休息之余也常向余嬷嬷打听宫里的事情。我本以为余嬷嬷会骂我多事，没想到她却很喜欢讲这些东西。因着她我知道了太子殿下此次大婚，除了要迎娶太子妃，还要迎娶另外三个女子，但因我们是妾室无需行大礼，所以大婚当日也没太多人注意。她还告诉我太子妃是镇国大将军宋家的女儿，他们家族世代英勇，英雄辈出，这一辈唯有一个小女儿，才貌双全，早在太子还没确立之前就被举荐为太子妃。

除了太子妃，还有一位柳良娣，是开国县公柳家的女儿，身份也是极其尊贵的。余嬷嬷常说她脾气不太好又是太子最情投意合的，难免恃宠而骄，要我进宫后一定少去招惹，以免惹祸上身。

最后一位是宸妃娘娘娘家表妹的女儿，名唤杜千毓，是从小被接到宫里伺候太子的。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便没有感情，也有实打实的亲情在。今年宸妃娘娘全家都被封赏，因着这层关系，杜姑娘被封为良媛。

而我就是那个为凑四角俱全硬塞给太子的女子，样貌没别人生的好，家室也差了许多。宸妃本想顾及祖父的面子，也封我一个良媛的，可太子殿下说我实在不配和他的杜妹妹平起平坐，故只赐我一个奉仪的名号。我还没进宫，东宫上下便全知道了我是那个最不受宠的。

也罢也罢，我时常宽慰自己。寻常百姓便是饿死的也有，我从小不愁吃穿，偶尔还能得一些珍馐，已是幸事了。没有一个如意的夫君又如何呢，天下间的女子不都大抵如此。若说遗憾，便是我不能有一场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婚礼了。

余嬷嬷教了我两个月的规矩，我也听了两个月的趣事。她走没多久，府里便热闹起来，我知是婚期将至，祖父开始忙碌婚前的礼事。

大婚当天，我早早的就被宫里的嬷嬷们拉扯起来，脑子还没清醒便开始梳妆打扮。我偷偷向阿姐抱怨何必如此麻烦，也许我至死都见不到太子一面，打扮实属多余。阿姐帮我盖上喜帕，她说我就算是取悦自己也应该每日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怎么活这一辈子自己说了才算。

阿姐极少说这种话，我点点头，就被塞进了轿子里。

其实这场婚礼我什么都没看到，轿子是什么样子、礼宴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只有一个玫红色的盖头遮住了我，我低头便只能看见自己的脚。

下了轿子我就被引去了寝殿，我没从府里带任何人进宫，于是陪着我的丫头也是摸不清底细的，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无言了许久，我听着她的肚子叫了一声，咕噜噜……

我忍不住开口问她：“你是不是饿了啊？”

“奴婢不饿。”说罢，她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她不好意思的掩饰：“奴婢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唤，奴婢真不饿。”

我想能有人聊天解闷也是好的，于是我鼓起勇气索问：“这屋里除了你我可有他人啊？”

她答：“回奉仪，屋里没有其他人了。”

我听她声音，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于是大胆将盖头掀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她却着急了，连忙阻止我，“使不得啊奉仪，让人看见了就不好了。”

我故意逗她：“让人看见了会怎样？”

她支支吾吾的回不上来，像是要憋出泪来：“孔嬷嬷说主子若有不是都是奴婢的不是，都要罚到奴婢头上来……”

我向来不喜欢为难别人，于是重新端坐好，盖好喜帕安慰她：“好了好了，你不要怕，我坐好便是了。”

她破涕为笑：“奴婢谢谢主子。”

我依旧想和她聊下去，“你多大了？是谁指派来的丫鬟？”

“奴婢刚满十三岁，刚来东宫伺候不久，先前在清辉堂前伺候花草，后来孔嬷嬷说奴婢做事仔细便派来伺候小主。”

“那你之前没有伺候过其他主子吗？”

“没有没有。”她有些慌乱，“奴婢没有伺候过其他人，以后也只对奉仪主子一个人忠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笑出声来，“我知你是忠心的，只不过好奇问一句罢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春桑，也是孔嬷嬷给起的。主子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大可赐奴婢一个叫得惯的。”

我又忍不住掀开一角喜帕，仔细打量她：“这可是你的名字呀，我岂能说改就改。”

春桑见我动作不大，没有阻止我，只讷讷的答道：“可是奴婢们的名字本就是主子给起的呀，主子叫得惯就好，对奴婢而言不过是一个称号。”

我把喜帕前角掀起来挂在头顶，拉住这小丫头的手，她的手尚有孩童的细腻，却因干粗活划开了许多小口子，“这可不行，名字是很重要的。不如你自己给自己起个好听的？或者你告诉我你姓什么，我取几个名字给你做参考，你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春桑受宠若惊的退了一步，“奴婢不敢劳驾奉仪主子费心。”

我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是否是在别人那里受了欺负才如此胆小，只能劝慰道：“我呀比你大不了多少，家里也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小丫头，我只把她当妹妹疼着。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把我当姐姐对待，不必每日提心吊胆的伺候着。我在东宫没有亲人朋友，能说上话的怕是只有你了。你不必怕我，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便是了。”

春桑似是被我说动了，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怯懦的开口道：“奴婢本姓杨，还请主子赐名。”

我心底一寒，想到了阿姐告诉过我杨二哥哥家里的女子全被充作了官奴，于是压低了嗓音问她：“你可是先前定远将军杨家的后代？”

春桑跪了下来，“奴婢家虽与定远将军家同源，却不大熟识。父亲任诸州县尉，是个没本事的小官，因杨家满门获罪被送到东宫来伺候着了。”

“你不要害怕。”我把她扶起来，“我家同杨家世代交好，如今能见到你实属投缘，你尽管把我当做姐姐，我们在东宫里互相依靠。”

春桑看着我点点头，眼神还是充满担忧。

我继续安慰她，“我同你本家的一位故人自小熟识，他常常对我讲女子当如清风皓月一般，不如你叫清月吧，算是你本家哥哥给你的名字。”

“那清月谢谢小主。”

我不知她是真心接受了这个名字，还是如她所说已不在意姓甚名谁，我叫着顺口便好。我是真心希望她喜欢的，于是拍拍她的手，重复了一次：“记住，你叫杨清月。”

她抿着嘴含泪望着我，许久才重重的点点头。我心底五味陈杂，感叹这宫里真是吃人的地方，短短数月，便把一位官家小姐变成了彻底的奴仆。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清月赶忙帮我把喜帕盖好，我也整理好坐姿，提心吊胆的等着门外的人进来。

我知道太子是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到我的笼烟阁来，却还是有一丝期待外面的声音是否来自于我未来的夫君。我是看不起自己这种期待的，总觉得像是背叛了谁一般。许是背叛了杨哥哥，也许是背叛了我自己。

最终进来的的确不是太子，而是一位嬷嬷，她吩咐下人端了几碟小食放在桌上，然后冷言道：“太子殿下今夜歇在福熹殿，奉仪吃些饭菜早点歇息吧。”

待他们走远了，我才把喜帕掀开，又让清月帮着我脱下沉重的喜服，好好的活动了一下筋骨。我看了看桌上小食，都是些冷菜，随便吃了两口。突然间我想起了清月呱呱叫的肚子，便喊她坐下陪我一起吃。

小丫头是不敢的，只说待我歇息了去厨房自己找些吃的。我知她担心被人看见又要受罚，便遣远了门口守夜的宫女，让她趁着没人赶紧吃些。

大抵是看我真诚，清月拿起糕点塞起来，却仍不敢坐下与我同吃。我没吃饭的心情，却喜欢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还帮她倒了杯茶顺一顺饭菜。恍然间想起阿姐待我的样子，那时的日子怕是以后都不会有了。

待她吃饱后，我便去歇息了。清月说她就歇在暖阁不远的地方，夜间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她。

我夜间极少起身，只是对未来担忧甚多，扰的我睡不着觉。感觉刚睡深没多久，清月便在帘外唤我起床，她说我要早起拜见太子妃，然后再同太子妃一起拜见宸妃娘娘。行程甚满。

因我品阶不高，也没什么好打扮的，竟是第一个到达福熹殿的，清晨的风吹的我瑟瑟发抖。就在我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才看见另外两位新妇前来。她们其中一位穿着同我一样朴素，却插了两支活泼可爱的珠钗，妆容也颇为娇嫩，我猜这是太子青梅竹马的杜良媛。另一位打扮富丽、娥眉微蹙的便一定是那位脾气不好的红颜知己，柳良娣。反正无论是谁品阶都比我高不少，于是我乖乖行礼，“嫔妾奉仪阮氏拜见两位姐姐”。

杜良媛抬手扶我起身，玉铃铛般好听的声音回我：“你就是阮家的妹妹呀。早就听闻府尹大人家里有两个清秀可人的孙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我很是喜欢这种清脆悦耳的声音，也喜欢良媛大气温婉的样子，便笑着回道：“良媛谬赞了，嫔妾不抵两位姐姐万一。”

柳良娣朝我摆摆手，“你这么谦虚干嘛啊？我觉得千毓说的很对，你的确清秀可人，但是这种虚假谦让的样子我不喜欢。”

我当场石化在原地，我只知这位是个脾气不好的，却不知她性子如此直白，有什么不满当场就发泄出来，便一时愣住不知作何回答。杜良媛笑出了声，拉着我的手宽慰道：“柳姐姐自小便是文武双全不输男子的女中豪杰，不爱我们女儿家扭扭捏捏那一套规矩。以后你和我们二人在一起不必在意那些尊卑礼仪，只当是闺中密友聊天玩耍了。”

我听惯了那些宫里尔虞我诈的戏本子，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二人的与众不同，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人引入了狼窝里。只得回想余嬷嬷的敦敦教诲，小声回道：“嫔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不敢的？”柳良娣似是更加厌恶我了，“你再这样做作便不要同我们二人说话了，我们也不爱和你玩儿。”

杜良媛扯了扯她的衣袖，“柳姐姐气糊涂了，竟忘了阮妹妹与你我二人不同，是没来过宫里的，谨小慎微也是应该的。不如今日下午我们姐妹三人小聚，也多些了解。”

我想她们应该是真心的，总不至于一唱一和来哄骗我这个不受宠又品阶低的奉仪，于是附和道：“妹妹没来过宫里，略紧张了些。还希望两位姐姐不要介怀，同我多聊聊宫里的事情。”

柳良娣这才软气了一些，“好吧好吧，看在你人生地不熟的份上就算了。不过以后可不要再如此了。”

我连忙点头称好，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太子妃身边的嬷嬷打断了。她唤我们三人进殿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