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杀意

厉无归是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清醒的,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厉无归完全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厉无归听见小六在他耳旁喊,不好啦,不好啦,晏侍郎杀人啦,脑子里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厉无归只觉得,小六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把这些字连在一起之后,他又什么都听不懂了。

晏柳杀人了,杀了谁?哦,杀了鹂娘,可鹂娘又是谁?

厉无归茫然看着自己身上的喜服,头疼欲裂。

方才……方才他不是正在……和晏柳饮合卺酒么?他怎么就睡过去了?

对、对了,是那酒水……

厉无归按了按额角,终于从昔年的美梦里回神,一脚踏进冰凉的现实里。

晏柳杀了鹂娘。

厉无归把这句话挤在牙缝里,慢慢的嚼了一遍。

晏柳杀了鹂娘。

晏柳、杀了、鹂娘。

鹂娘?!

厉无归蓦地睁眼,脚底生风,大步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

温在炉子上的药壶还在冒着热气,晏柳一言不发地站在鹂娘床前,手里攥着半根红木簪,红木簪上凝着血珠。

一滴,两滴,血珠滴在晏柳拖地的红袍上,就像一滴水滴进了大海,再也找不见什么。

当厉无归赶到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有那么一瞬间,厉无归甚至有种错觉,晏柳身上穿的红袍,或许根本就不该是由什么染料染成,而是被晏柳这些年亲手杀死之人的鲜血浸红的。

厉无归脚下一晃,发了疯似的冲进屋里,一把推开晏柳,俯身去探鹂娘的脉搏和鼻息。

“还有气!去街上把云意欢拖回来!去把云意欢拖回来!我要留下她的命!”厉无归惊慌失措地大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她是最关键的人证,她不能死!!!”

晏柳冷眼旁观,咯咯地笑道:“她活不成了。”

厉无归蓦地转头,凶煞如修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她?这不是你告诉我的线索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晏柳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怜悯的表情看着厉无归,轻声说:“你真是笨。”

“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厉无归,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做?给你一点希望,然后再亲手把这点希望全部毁掉,这听起来难道不痛快么?不有趣么?”

“厉无归,我恨你啊。”晏柳那张嘴开开合合,语气轻描淡写,“是你把我从人间扯进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对我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我恨你啊,我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提醒你,从始至终,你都别想斗过任何人。”

厉无归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被木簪子扎了心口的人不是鹂娘,而是他。

云意欢很快就被请回来了,看到鹂娘,竟也第一次真的对晏柳冷下脸,二话不说,皱眉把屋里多余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滚滚滚。”云意欢道,愤怒的目光落在晏柳身上,恨不得跳起来咬他,“我看错你了,我是真的瞎!真瞎!我真太他妈瞎了!”

厉无归攥紧拳头,陈着脸问,“还能救活么?”

云意欢心烦意乱,一边嘀咕一边摔门,语气特别差,“四六开吧,应该能救活,还有,看好你家这疯子,别让他再靠近这个屋!”

厉无归的脸色更差了,晏柳只是笑。

晏柳道:“厉无归,你知道怎么才能在审讯中迅速瓦解一个人的意志么?”

“长久的痛苦会使人麻木,只有偶而让他休息一下,放松警惕,紧接着再给予他更大的痛苦,如此反复数次……他就会崩溃,会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所有事都感到恐惧,他会变得胆小如鼠,草木皆兵,就像你现在这样。”

晏柳飞快的说着话,像地府里看多了生死,没有感情的白脸判官,语带调侃的问厉无归:“……永安,这些天,你是否以为,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别傻了,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晏柳边笑边道:“珩王已经给了我承诺,很快,我就会被他救出侯府,你也可以让假扮刺客的那些人休息一下了。”

厉无归听得浑身哆嗦,本能辩解道:“是珩王派来的刺客,不是我找人假扮的。”

“嗤,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我杀了你全家,是你的仇人,你怎么可能还会保护我?你只不过就是、想用这种卑劣幼稚的手段,从我嘴里套出一点有用的消息罢了。”

厉无归这回说不出话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晏柳一直都是这么想他的。

原来这些天来的示弱,讨好,悔改之意,全是晏柳的惺惺作态,是苦肉计。

厉无归咬紧牙关,缓缓,缓缓地扯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当你是被厉鬼缠身,有心帮你斩掉厉鬼,却想不到,原来你就是那只最凶恶、最可怕的厉鬼。

厉无归一把扣住晏柳的脖子,将他恶狠狠掼在树上,目光冰冷,“相信你有苦衷,对你手下留情,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随着手上力道变大,眼前人的脸色渐渐变得紫红,像一块难看的猪肝。

“珩王答应救你出去,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你为了整我,差点让刘温真的倒台!我猜珩王和刘温之间根本就没闹什么不愉快吧?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是永亭侯,我有能力直接把鹂娘带到朝堂上,让她当着皇帝的面,诉说冤屈。”

厉无归越说越怒,气得发疯,差点就没忍住当场掐断晏柳的脖子,但是他转念一想,如果让晏柳这么轻易就死了,那就真的太便宜晏柳了。

厉无归松了手,转而扯住晏柳的衣襟,将他往前拖。

“云意欢会治好鹂娘的,论起杀人的功夫,你可比我差很多。”

“咳……咳咳。”晏柳踉踉跄跄地被厉无归拽着往前走,忍不住使劲挣扎。

一条明知自己会被清炖的鱼,在被扔进滚烫的开水里之前,也会依着本能拼命挣扎。

然而,当厉无归真的不想留情时,谁也挣不开他的手。

“你会后悔的,晏柳。”

厉无归将晏柳拖进那间熟悉的地牢,像是扔一堆令人恶心的破烂儿一样,把晏柳狠命摔在地上,阴森笑道:“等云意欢救活了鹂娘,户部尚书换人那天,就是你的死期,想等珩王来救你?呵,做梦。”

“我会将你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

厉无归蹲下来,如愿地在晏柳脸上看到了惊恐。他掐住晏柳的下巴,凑上前去,暧昧黏腻地道:“记着我爹是个粗人,不懂风雅,却最爱附庸风雅,闲来无事收集了一屋子的山水小扇。”

晏柳瑟瑟发抖,因为挣扎,前几日受的伤都重新崩裂开,让他身上沾满了血腥味,盖住了原本那点淡淡的药香。

但厉无归不再怜惜他。

前几个月的那些折腾,说到底还是刻意留了点力道的。

厉无归眯眼瞧着晏柳,仿佛掌握生死大权的狼王瞧着一只可怜巴巴的丧家犬,“现在那些扇子全被人丢了,没有扇子看,料想我爹在九泉之下,应该也会感到无趣吧。”

“所以,不如就把你的肋骨剃出来。”掌心贴着下移,屈指点在晏柳腰侧,“用你的血,你的皮,你的骨,为我爹重画一把梅花扇吧。”

说着话,两件红色的衣裳已经叠在一起,像燃烧正旺的火焰,又像两滩新鲜的血水,早就分不清谁是谁的。

迎着墙上那点昏暗的烛光,厉无归在晏柳眼里看见了自己,披头散发,阴森可怖。

“你骗我,我就要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

后来那几个时辰是怎么过的,其实连厉无归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地牢里铺的毯子是凉的。

他恍惚着往外走,觉得自己心里没来由空了一块,比刚得知是晏柳带头弹劾他们厉家通敌的时候,还要空。

“厉无归,我恨你啊,你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你知道怎么才能在审讯中迅速瓦解一个人的意志么?”

……

一字一句,晏柳对他说过的话,像毒虫似的争先恐后钻进他脑子里,搅得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厉家几代忠君爱国,为了保卫南周,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从不求回报。

……结果呢?

他们家、被歹人一把火全烧干净了。

没有苦衷,没有任何胁迫,是晏柳亲手点起了这把火,只为了给自己的前程铺路。

厉无归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到处乱走,一直走到天黑,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大红的喜服,看上去格外讽刺。

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聚好散,只有鱼死网破。

厉无归浑浑噩噩的瞎想着,纷乱的思绪一时飘回从前,一时又落到以后。

功名利禄,权力钱财,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重要到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疯狂,变得毫无人性?

明明……明明晏柳在没有做官时,不是这样的性子。

许久,厉无归乱逛累了,寻了个地方直直坐着,坐的连屁股底下那石墩子都变热了。

有小厮来报,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远在九霄天外。

小厮说:“侯爷,鹂娘救活了。”

厉无归愣了一下,张嘴想说话,但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最后他只能轻轻点了一下头。

鹂娘……

厉无归目光沉了沉,看了一眼石桌上由晏柳亲手打磨好的竹萧,起身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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