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狱

当鹂娘在朝堂上放下遮着脸的兜帽时,满朝哗然,连珩王都微微的愣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

有些腌臜事,丢在满是老鼠臭虫的小阴沟里行,摆在大家都能看见的明面儿上就不行。

前者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后者必须得处置,这是民意,也是天意。

朝堂上很安静,静到可以听见鹂娘轻声啜泣的声音,鹂娘身旁,放着一具小小的骸骨。

没有馆材和牌位,就那么七零八碎地堆成一堆,让人很难想象这曾经也会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会跑会跳,会哭会笑。

鹂娘说,有些时候,她希望这世上没有鬼,这样一来,他妹妹就不必孤苦伶仃的到处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是另有些时候,她又希望这世上有鬼,她想让妹妹看到她的努力,感觉到她的思念,从此不再害怕。

刘尚书听得整张脸都青了,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鹂娘破口大骂,一口一个骗子,一口一个有辱斯文,被皇帝身旁的两个小太监使力控制着,无法靠近鹂娘。

刘尚书痛哭流涕,面朝皇帝把脑袋磕出了血,胡乱辩驳道:“陛下、陛下万不可被歹人蒙蔽,这是永亭侯为了拿捏臣,特意找来的骗子,我儿、我儿没有动她妹妹,陛下是见过我儿的,应当知道我儿的性子,他、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有暗地周旋什么,是她、全是她在胡说……!”

气息不稳,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信。

倒是鹂娘,文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乍见此阵仗,竟能表现得临危不乱,缓缓扣头后,用毒蛇一般怨毒的眼睛盯着刘尚书,一字一顿地道:“陛下,鹂娘敢在此起誓,苍天在上,若鹂娘方才说的话里有半句虚言,鹂娘愿受尽世间极刑,死后永堕畜生道,来世为猪为犬,被人食,为人恶,再也不要当人!”

一片唏嘘,有几个性子良善的年轻官员,竟望着鹂娘身旁那具小小的骸骨,揩起了泪。

更有一个家中同样有幼妹的,几次欲上前安抚鹂娘,却顾忌着朝堂之上,皇帝眼前,不敢做出这等失礼之事。

皇帝也挺唏嘘。

尽管一早就和厉无归通过气,知晓鹂娘的存在,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鹂娘这姑娘是个倔强性子,慷慨陈词时,只说刘子良曾经犯下的罪,却对自己为了申冤吃的所有苦楚,全部闭口不提。

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几年,鹂娘过的并不容易。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按例将交由刑部处置,重新提审,但鹂娘直言信不过这些当官的,哭着要皇帝亲自做主。恰逢早朝时候,大伙儿都在,皇帝故作矜持地沉吟了片刻,下旨提来刘子良。

南周的朝会很早,刘子良被侍卫提到殿上的时候,睡眼惺忪,显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见了鹂娘,第一反应不是畏惧,而是淡淡的欣喜。

刘子良道:“呀,你不是那个……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我、我给你的银钱够用了么?如果不够用,你还可以问我要。”

鹂娘只是悲哀地看着他。

刘子良说这话,便是等于承认了自己与鹂娘认识,变相坐实罪名。

刘温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

许久,等不来鹂娘回答,刘子良终于从半梦半醒间醒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神情逐渐变得惊恐,“不对,不对。”

刘子良道:“你怎么会在这,我爹说你已经离开京城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想要钱?你想要多少钱!?你这女人怎能言而无信,收了钱,却不遵守承诺?跑过来害我?”

鹂娘冷笑道:“莫说我没有拿到你的钱,便是拿到了,我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你杀了我妹妹,我只想你给她偿命。”

“我……我……我没有,我当时喝醉了,她一直叫,让我听得烦心,我……”刘子良手足无措地辩驳,茫然转头看向刘温,扑过去抓住刘温的袖子,连声问,“爹,她怎么可能没有收到钱?你不是答应了我,要给她钱么?她怎么可能没有收到钱?”

鹂娘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刘子良,“你爹想让我死,污蔑我偷盗,将我丢进大牢里打板子,幸好我命硬,撑着口气活到今日,就是为了、为了给我妹妹报仇。”

“刘子良,我只问你,你认不认罪?”

鹂娘的声音很平静,厉无归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衣袖,知道她其实在害怕,遂上前两步,隔着衣裳布料,握了握她的手。

厉无归低声道:“可以了,你做的很好,剩下的事不该归你管。”

鹂娘晃了晃身子,伏在厉无归怀里,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半晌,刘尚书终于放弃抵抗,面若死灰地跪下,口中喃喃道:“我儿……我儿是个好孩子,我儿是喝醉了,我儿……”

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连刘温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即便没有刘子良,仅他刘温买通刑部,欲将鹂娘秘密处死的举动,就已将他逼向了绝路。

刘子良怔愣的站在原地,左顾右望,目光终落在鹂娘身上,向她走了几步,重重跪下。

刘子良颓丧地低头,“我……我没想杀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愿意认罪,我认罪,即便是我喝醉了,我也认罪,只求你别怪我爹,他也是为了保我,他……他一定不是真心想杀你。”

鹂娘哭的更难过了。刘子良想安抚她,却又不敢用手碰她。

“我爹……我爹不管我,只会让我读书,背书,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发现自己有这种癖好,不敢告诉我爹,我知道我这癖好该遭天打雷劈,也尽量克制着,但府里那些下人们都哄着我,还说很多官老爷们其实都爱玩这个,只是、只是没有放在明面上说罢了。”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错的。”

刘子良说着话,回头看了一眼刘温。

“后来,他们给我找过几次漂亮的小孩儿,说是给了钱的,心甘情愿,我试了几回都没有出事,就信了,直到……”

“我以为你妹妹也是自愿的,没想到她那么能闹,我喝了酒,我……”

“我认罪。”

刘子良说罢,转身面对着刘温,瑟缩着扣了头,“爹,我对不起您,害您被连累,我知道您是个好官,您时常教导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我愧对您的教导,让您替我擦屁股,您读过那么多的书,明白那么多的道理,为了保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竟要勉强自己对一个弱女子下杀手,您……”

鸦雀无声。

厉无归面若寒霜地看着刘温。

好官?好官会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贪污军饷?好官会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

平日刻意在家做出个两袖清风,为国为民的样儿,结果怎么样了?你那些下人仆从都和你一样心黑,把你最放在心尖儿上疼着的好儿子教坏了。

你儿子看多了黑,还怎么分辨白。

只是不知道,被刘子良如此敬重着的你,在听到亲生儿子的心里话之后,心里有没有生出一点羞耻来。

自从上朝起,珩王就没有替刘温说过一句话。

最后,皇帝重重地叹了声气,曰:“……传旨,刘温革职流一千里,刘子良绞。鹂娘……鹂娘是个好姑娘,赏白银二百两,永亭侯检举有功,赏明珠百颗,良田……罢了,朕猜永亭侯也不会种地和管账。”顿了顿,再一挥手,“行了,就这么办吧,朕乏了。”

话音方落,有两排侍卫走上前,将刘温和刘子良接连拖了下去。

山呼万岁声再起,退朝。

鹂娘抱着二百两白银,慢吞吞地走在厉无归身后,被厉无归抱上马,神情落寞。

厉无归问他:“你不高兴么?”

鹂娘茫然地摇头,过了一会又点头,再过了一会,又摇头。

鹂娘道:“我不知道,我想我是高兴的。”

厉无归替鹂娘重新戴好兜帽,“那你为什么这副表情?”

鹂娘抱紧了怀里冰凉的银子,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叹道:“我想我妹妹了。”

“方才,我看着刘子良给我跪下,真心实意地忏悔,我听见他说,没有人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其实很多官老爷们都爱这么玩,我就……”

“我们每天脚底下踩的土里,究竟还埋着多少像我妹妹一样的人啊。”

厉无归听得有些动容,遂道:“但你妹妹是幸运的,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长眠在乱葬岗里。”

“侯爷,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晏大人来杀我那天,似乎对我说,让我不要乱动,乱动的话,他就会刺……”

“够了。”

厉无归拧眉打断鹂娘,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沉声道:“不要再与我提他。”

刘温已倒,厉无归已经不盼着晏柳还能再告诉他点什么。

“等过会回去了,你自己去买口棺材,将你妹妹好生安葬了吧,不要跟着我。”

“侯爷要忙公务去?”

“倒没什么公务可忙,我就是想去给我爹画个扇面儿。”

言罢,扬鞭纵马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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