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193

“我那时才……十二岁,被花花红尘迷了眼也说不定。”荆白雀勾唇一笑,有心试探,见他依旧端着那副考究的神态,便失了兴致,改口叹道:“那我如何?继续与他不合?继续放任关系恶化?我可以被这世上任何人讨厌,我不在乎,除了一国之君,因为帝王之怒你我都承受不起。”

酒气散发出来,屋子里有些闷,荆白雀捶了捶跪坐发麻的脚,起身走动,继续道:“后来,三十六陂里有个跟我发家的镖人,因为远房亲戚眼红的攀污和栽赃,被打作拓跋绍党羽而被追捕,我托人打点,重查案子。”

“本来都快查清,但偏偏碰上拓跋嗣亲自出马,一看捞人的是我,马上把人又重新下狱,即便后来水落石出,魏国对三十六陂走镖的盘查也是严上加严,那时我明白了,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和拓跋嗣真正做到老死不相往来。”

“他不该是如此狭隘之人。”宁峦山道。

“非是心胸狭隘。”荆白雀摇头,“我当初结草台班子起家,不全是为了赚钱。连年战乱,流离失所之众,只是想给人一口饭吃,后来想培植自己的势力,又收养了许多孤儿和伶仃之人,尽管经过层层筛选,但难保没有疏漏。”

“王权对于我们这样的江湖人,天生又敬又畏,晋国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尉大人刘裕,不也不好任侠,找机会想杀酷爱结交的谯王司马文思,此人品格不论,说这当中没有一丁点别的心思,我是不信的。”

宁峦山又道:“可夏国国力也不弱。”

“我武功远在赫连璝之上,但你可曾见我领兵?身为女子是一点,父王对我怀有戒心又是一点——除去非一母所出的兄弟,他当初造反,杀我外祖父时,胞弟赫连璝尚未开智,我却是有记忆的,我可以做他最优秀的女儿,却不能做对他威胁最大的女儿,这本身就是无解的,我习武为了护我母后,他却更加忌惮我。”

“何况,公主再尊贵,也不过是纸老虎和工具,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万一北方统一了呢?万一夏国有朝一日灭国了呢?”她说这话时,语调很轻,嘴角不经意挂着一抹诡吊的笑容:“我可以四海为家,但我手底下讨生活的那些人,他们会不会因为我受到连累。拓跋嗣不是昏君,如果我帮他,也许能念在师兄妹一场,真到了那一日,他不会迁怒旁人。”

宁峦山忽然紧张起来:“哪一日?”

荆白雀却忽然沉默,宁峦山喝了一口酒,两人都自动略过了这个问题。

“后来我成为他的刀,帮他杀了一些人,一些拓跋绍的党羽和反叛他的人。”这也是为何普汝会认为她觊觎女主人之位,觉得她对拓跋嗣有求必应的由来:“不过都是交易,就像我吞并钱家,称霸商路一样,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委屈。你知道赌石么?开出一块石头,就够吃一辈子,他就是那块石头。”

宁峦山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松开,她的两颊上浮着红晕,像初晨的朝阳晕红的第一缕柔云:“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完美的女人。”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宁峦山抬眸。

荆白雀定定地盯着他的脸,饮酒长笑,笑得眼中带泪。

……

那个时候,她阅历不足,还带着过去的思维定式,无法机敏地应对身份和环境的转变,下意识把公羊月当作信赖的人,仗着武功敢在魏王宫中大放厥词。

花窗后的拓跋嗣拂袖而去后,公羊月忖度片刻,也说出了和宁峦山同样的话,问出了同样的问题:“阿雀,你不是贪恋权势富贵之人,否则也不必耗费钱财收养孤弱,你心有傲气,从不依靠他人,想要练刀,就是无人教你,你也能琢磨出来,需要钱,则成立三十六陂,与钱氏公开宣战。告诉我,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说:“亦或者说,是什么让你即便有武傍身,有钱可使,有像我这么帅气的师父给你兜底,你仍感到不安。”

“……”

荆白雀苦笑道:“其实南去,不是没有合适的选择,但并非人人都是晁先生,而老月,我是……是夏国的公主,在所有人眼里,我出身铁弗部,是个匈奴人。”

老月审视着她。

荆白雀知道自己搬出身份的借口仍不足以说服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老月,如果我跟你说,不久的将来,天下将要大变,即便是司马家的小子,也可能朝不保夕,我的塞外身份,唯有留在魏国,才可免去一劫,你相信么??”

她双目灼灼,脸上的表情却很凄惨:“你很难理解吧,哪有人不活在当下的,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要不我们打个赌吧,就赌不是我要嫁给魏王,而是有一天,魏王一定会娶我,而我不嫁也得嫁,而到那一天时,夏国也就不复存在了。”

既知前路命运,她这个人,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公羊月却早已跳出魏王和儿女情长,一把抓住她的手,从小姑娘平静无波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略显失态的倒影:“你为何如此笃定,夏国一定会覆灭?”

……

酒杯坠地而碎,溅起的碎片中照出人世的光怪陆离。

荆白雀一阵激灵,忽然被冷风吹醒。

眼前的不是师父,而是宁峦山。

荆白雀轻呵一口酒气,向后小退半步,哂道:“说什么荣幸之至,这样的我你可还会喜欢吗?满腹算计手段,会杀人,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我……阿善,你可还会喜欢?”

原是万不该也没有必要问这话。

可她好像赌气似的,非要得个答案,她希望他能给予不同寻常的答案,但又害怕他会沦为俗流,如烟火落,一场空。

但宁峦山却笑了,快步上前扶着她的肩膀,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如果你说的会杀人,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是指的择一君王,辅佐其铲除逆党,去争功名利禄,去谋泼天富贵,那么你做这些,和古往今来的谋士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

“人们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为什么换到男人身上就是谋臣伯乐,女子身上就是攀附富贵,精心算计?”

“你说什么?”

荆白雀猝然抬头,虽然自己不全是为了富贵王权,但她也并非纯善之人,很多事也确实有利用之嫌,连她有时候都讨厌这样的,为了生存而在人世间挣扎的面目丑陋的自己,可他却总是能恰到好处的宽慰她。

宁峦山柔声道:“你眼光这么好,要不要考虑我,说不定哪日也乘龙直上?”

荆白雀不知该哭该笑,眼底还沉着几分茫然不解。

宁峦山叹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会自责,说明你并非无原则无底线之人,而且你做的这些,完全没到需要自责的地步。”

“我听说当初拓跋绍入宫时,如今辅政八公之一,从前的南平公长孙嵩还公开表示要拥护拓跋绍,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拓跋绍听闻人情不安,还给各位官员赏赐,也就只清河崔氏一家不曾接受馈赠,那那些受礼之人莫不是羞得得拿根绳子上吊,可我却没见他们寝食难安,你何必为此而轻贱自己?”

荆白雀微醺,伸出手指去碰他的眼睛。

“你会难过,会自责,并不全是因为这个吧。你能拿下钱氏,吞并长安公府,有勇有谋,岂会因此退缩,你未曾说出口的执着、在乎与试探,是因为你有一点心动,对吧?你对拓跋嗣,曾有过心动。”

骄傲的鸟儿,用她的方式,将她心底的疮痍,最不愿给人看见的一面,最深处的自卑与怯懦,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他就坐在那里,平静地代替她,说出未尽的往事。

荆白雀手指一顿,心口忽然很痛。

宁峦山捉住她的手,更近一步:“可谁年少没喜欢过一两个人呢?说不定拓跋嗣也曾喜欢过你呢。”他用力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青史留名的,都是万中无一,人中龙凤,谁会不喜欢呢?就像他虽然嫉妒白雀将要嫁给拓跋嗣,但也不会因此去否定拓跋嗣这个人:“你过去喜欢谁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未来喜欢我,则是我的荣幸。”

“何况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

“谢谢你,宁峦山。”

那种压在骨头的沉甸之感和笼罩在心里的阴霾,都在言谈间散去,荆白雀觉得自己仿若重生一般。

她重新接受了自己。

在大漠的黄沙中睁开眼后,她并没有因为恩公的施救重生而感到高兴,相反,接踵而来的命运波涛,将她拍打在了冷冰冰的现实堤坝上,为了活下去,她做了很多从前不会做的事情,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她对自己很厌恶,可现在却有个人对她说,喜欢她是他的荣幸,哪怕是这样的她。

宁峦山无声吐息:“阿雀,你并不知道,其实也是你让我重新接受了自己。”

荆白雀倾身伏在他的肩膀上,把脸埋在脖颈间,多年的漂泊突然靠岸,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其实我一直很内疚,虽然我并没有想要杀他,还极力阻止同伴,但确实害他身处险境,还差点让他死掉,我曾经试图想要弥补,可我想帮他,他却不接受,我努力示好,他视若罔闻,在他把苹果扔出去那一瞬间我明白,他那样的人,不需要那么幼稚的讨好和帮助。”

“我不知道该怎么化解矛盾,我试着向他解释,可他听过后没有任何变化,他应该是不相信我吧,我只能用最笨也最简单的方法——帮他做事情。在我有能力之后,我去找他,答应帮他办三件事,为他驱策,我和他提出交换,他帮我重审救人,从此以后我们之前恩怨两清,那时,我是真心想为曾经的无奈做弥补,即便没有交换。”

可她清楚的记得,拓跋嗣听她提出重审时的表情,那种惊讶,不解,以及眼中难掩的比从前更浓厚的厌恶:“哦?你说你要帮我?那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要什么吗?为我驱策,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好啊,八姓里有人曾接受过拓跋绍的馈赠,暗中投靠于他,现在依然有谋反之心,我需要他的首级,但我还需依仗他们,不便出面,你把这个人的人头带回来,我们再来谈条件。”

八大姓中,各族有各族的高手,武功只高不低,他想,说是说为三十六陂的手下求情,但一个白丁,值得她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这只是荆白雀对他有所图谋而打的小算盘,定不会为了这点事冒险,说不定她见讨不到好处,就乖乖回去。

然而拓跋嗣没想到,荆白雀竟然当真趁夜千里寻踪,浑身浴血,将那人首级带了回来。鹅毛白雪,衬得她红衣如梅。

“你要的。”雪中,她飘然而至,将人头扔给他。

“你真的……”拓跋嗣看了眼地上的人头,血迹浮满七窍,被冰冻成了朵朵红花……红花……他猝然抬眸,发现她衣上并非红花,而是血。

荆白雀紧了紧背上的刀:“望你不要食言。”

他冷冷笑道:“我何时说要答应你,你们谈生意都不验货的么?要不这样,三件不够,你如果一直为我驱策,我保证三十六陂以后在北方横行。”

荆白雀眼神骤冷:“我有我的底线。”

拓跋嗣道:“不触及你的底线。”

“好,成交。”

拓跋嗣似乎也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见她转身就走,忽然喊住她:“等等。”

那袭肃然的红影却没有停下。

“白雀!”

“嗯?”

“你为什么要向我许诺,为我办事?别说是为了救人,一个白丁,我不信你为他低头,只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为什么不可以为了一个白丁?”荆白雀打断他。

“我不信。”

“拓跋嗣,信不信随你。”荆白雀摇摇头。

拓跋嗣冲上去,却发现白雀走了两步竟在狂风中摇晃而坠,他本能滑跪上前,将她接入怀中,用手试了试额头,竟是烧得滚烫。

“发着烧,不知迟一日再赶回来吗!就这么急着向我表功?”

拓跋嗣探脉,又急又怒,抱着人策马回宫,直呼传太医。她那时武功还不如现在,经验不足,杀人就更不会,伤得极重,集合整个太医院才令她转危为安。昏迷中的荆白雀拉着他的袖子,他甩又甩不开,生气地恶狠狠地说:“你别死了,死了我找谁兑现承诺!”

“对不起,那个时候不该把你卷进来。”

“那你,那你打算怎么还?”

“……”

拓跋嗣不情愿地朝她贴近了几分:“那你答应我,做我最锋利的刀,永远不背叛我。”他轻轻将人圈在怀里,只有生病的白雀,才是乖巧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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