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Z市清晨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繁华都市，像淡金色的轻纱似的。

中心医院普外科的医生们刚上班，有的在吃早餐。有的上了夜班顶着鸡窝头从值班室走出来，脸色青白，目光惺忪。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平间里跑出来的玩意儿。

就这样和办公室门外的科主任脸怼脸碰了个正着，青白的脸上一瞬间没睡醒的呆滞，更瘆人了。

科主任咬紧后槽牙，这医院还有没有人样了！

科主任绕开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个玩意儿，敲了下普外科一病区医生办公室的门：

“等下有个新人过来，基层提拔上来的，同事之间好好关照下哈。”

说完就走了，恨不得把鼻子捏起来，办公室里消毒水味混着早餐味儿太闹心了。

“现在中心医院普外科是个人就能进了吗！？”

有人停下嘴巴里咀嚼的动作说道。

然后目带诧异看向身边同事。

“还基层提拔？这是上个世纪的词汇了吧，干脆说有后台塞进来的多大点事。”

有人吃完了早餐，抽了张纸巾擦嘴，走到洗手台边洗手。

“就因为三病区那个后台塞进来的，医院门口至今还摆着医闹送来的慰问花圈呢。”

“这样的新人还不如实习生，至少勤快听话不惹事。”

有人点开电脑开始工作了，

“哎呦，今天怎么这么多台手术！”

“医院门口那花圈，每天一换，还不重样，你别说还挺好看的。”

护士长走进来给窗台上的太阳花浇水。

……

周启挤地铁过来的，已经错开了上班高峰，还是被挤歪了皮带。他住的有点远，买了辆平价车，下午才能过去提车。

乡镇过来的周启第一次来繁华的Z市。

跟着导航找过来，老远看到医院隔着一条双车道马路的对面，摆着一溜五颜六色的纸花圈。

看样子是座殡仪馆，周启心道，殡仪馆开在医院对面……倒也方便。

他推开“医院”的玻璃门走进去，抬眼对上墙上的六个镀金大字——Z市幸福酒店。

耳边传来迎宾小姐甜美的声音：“欢迎光临。”

周启：“……”

周启：“抱歉，走错了。”

他退出去，原地转了半个圈，又推开门跨进来，

“麻烦问一下，Z市中心医院在哪儿？”

一只手臂指了指马路正对面。

周启双手插兜，站在幸福酒店外面的台阶上，看着马路对面，目光从大门外的两排花圈上移开，往上，再往上，直到二十几层楼顶上，终于看到了Z市中心医院的标识。

周启走下台阶，从斑马线上穿过去，脑子里浮现出离开时镇医院的院长对他说过的话：

——市中心医院普外科，那可是全国有名的，多少患者不远千里慕名过去就医呢，手术成功率，病人好评率，全国可是数一数二的……

周启一手拎着自己的包，停在门口，看了两眼花圈，

就这！？

尽管医院门外摆着送殡的花圈，门诊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周启觉得，Z市果然民风淳朴。

他很顺利地找到了普外科一病区医生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医生，正在跟病人谈话，他不好打断，就站在门边等。

“请问你找谁？”

一个护士注意到了他，出声问道。

周启干脆转身走到护士站这边，“你好，我是一病区新来的医生，我叫周启。”

“哦，入职手续要找徐主任办理。”

“徐主任办公室怎么走？”

“直走右拐，再左拐。”

“谢谢。”

看着那个背景，两个小护士面红心跳：

“哇！好帅呀！”

“咱们一病区终于有门面担当了。”

“这样的帅哥，就算他是个花瓶，我代表一病区全体护理人员表态愿意供着他。”

“啪”，一本蓝色病历夹拍在小护士激动的后脑勺上，

刚从病房走过来的护士长放下病历夹训道：

“呼叫铃响了这么久没听见？耳朵聋了！”

小护士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拿着吊瓶，唯唯诺诺去病房换药水了。

……

周启能进中心医院普外科，因为他以前的博导和中心医院的院长是老同学。他的博导向老同学举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这么说来，他还真是走后门塞进来的。

徐主任今天有个重要的大手术，周启找过来时他马上要上手术了，就三言两语匆忙交代了两下。

让他去医务科领工作服，由于这一周的排班表都排好了，安排他下周开始再接收病人，这周先跟着其它医生熟悉下医院情况。

周启去医务科领了工作服，套在身上，回到普外科一病区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现在有两个人，都在埋头各忙各的。

“你们好，我叫周启，新来的医生。”

周启进门时打了声招呼。

两个男人抬起眼皮看过来一眼，随后又垂下去，继续忙，各自嘴里不咸不淡应了两个字：“你好。”

周启走进去，也不知道干什么，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刚才医务科的人说他的办公位和办公电脑下午才能装好。

周启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桌面上一支笔，无意识地在指间转，目光在杂乱的办公桌上扫视一圈，最后落到窗台上的一盆太阳花上。

阳光下，花开得格外艳丽。

周启将椅子转了个角度，方便自己赏花，然后肩膀微微塌下去，脊背往后靠，调整了个悠闲惬意的姿势。

可是他没有悠闲惬意多久，就被人误抓了壮丁。

“那个，”

一个穿蓝色无袖手术衣，戴着帽子，口罩拽到下巴上的男医生在办公室门口指着周启，

“实习生吧？走，08号手术室，给我拉钩去。”

说完，人就走没影了。

周启：“……”

拉钩也不是不能做，就是他不太愿意做。

一他不是实习生，二他不是来拉钩的。

可是，初来乍到，和气才能生财吧。

生财才能在寸土寸金的Z市买套房。

周启上到26楼，在更衣室换上手术衣，戴上口罩帽子，找到08号手术室，在外面刷了手，走进手术室。

病人已经在台子上躺着了，麻醉师正在麻醉。

护士走过来，协助他穿好无菌衣，拆了双无菌手套给他，周启从包装里提出手套，唰唰两下戴好了，动作格外流畅。

戴无菌手套可是一门技术活。

“不错啊，很熟练嘛，哪个学校的？”

一个刚好看见了的医生称赞道。

周启没说话。

这里面所有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也不认识，别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没必要解释。

麻醉见效了，大家都有条不紊忙起来，也没人关注周启了，他只是个站在一旁负责拉开皮肉组织暴露手术视野的工具人。

周启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他有点心不在焉。

手术室里时不时响起几声交谈。

“听说祝院长的大公子要从国外回来空降咱们普外了！”

“皇亲国戚惹不起，可不要来一病区。”

“估计会去二病区，一病区和三病区不是都有新人了？”

“对了，徐主任说的那个基层提拔上来的新人，来了没？你们看到了吗？”

“来了，不过没看到，听护士说是个大帅哥。”

“果然长得好看是最好的交际语言，可以比别人少奋斗半辈子。”

“听说祝大公子是世界名校毕业，要去了二病区，咱们一病区的业绩肯定比不过了。”

……

四个小时的手术，周启一直没有提起兴致说半句话。

他讨厌“祝”这个姓氏，顺带不喜欢所有姓祝的人。

没有特别原因，纯属个人好恶。

手术结束后，主刀的那个医生在走廊里追上周启，一条胳膊大气地搭上他的肩膀，

“臂力不错嘛！”

四个小时的钩拉下来，连个颤儿都没打。

周启抬眼，认出这个就是刚才说“长得好看是最好的交际语言，可以比别人少奋斗半辈子”的那个人。

他从耳朵上摘下口罩，轻笑了下：

“我不光臂力不错，兴许还能少奋斗半辈子。”

……

中心医院普外科很少有能准点下班的医生，第一天上班的周启下午准点下班了。

他迎着夕阳金色的余晖走出医院大门，门外花圈上的纸花经历一天的风吹日晒，依旧生机盎然。

周启去汽贸店提车，这辆平价车是他所有的积蓄。

“……一年保修，不过你放心，咱们这车别看底盘不高，跑越野都一点儿没有问题，轮胎的材质是进口橡胶，结实耐磨，钉子扎不透，钢刀搓不烂，保证你最起码五年之内不需要换备用胎，也就是说根本就不需要备用胎，轻装上阵，来去如风……”

汽贸店老板在他耳边口若悬河的时候，周启仔仔细细地检查完了车，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高楼墙上的LED屏幕。

屏幕上有一张放大的摄影照片，解说是本年度国际摄影奖的获奖作品。

照片中，背景是废墟，战火，硝烟。

近景中，一个皮肤黝黑骨瘦如柴的黑人小男孩正对着自己的母亲开心地笑，而他对面的母亲脸上却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她看到一枚流弹从小男孩背后飞射过来，而她来不及做任何事。

作品名称叫，**ILE（笑容）。

极度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