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更衣

距离宫门落锁还有两个时辰时,顾执坐着马车从郊外的伤兵营回到了京都城内。

周朝的京都倚河而建,大大小小的小院高宅鳞次栉比。城内的景河如同树根般遍布整个京都,最终汇聚一支,绵延百里,贯入运河。因而街道上多有船只,行人稀稀拉拉的,但比起往日来还是要多了不少。

嗒嗒嗒——

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沉重有力,一听就是军马。他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看。

一队骑兵匆匆而过,白银甲胄,令人心惊。顾执面色如常,旁边陪同他一起的药童就没那么淡定了,脸上的惊惧之色毫不掩饰。

“公......公子,那些人的衣服好像跟我们之前见的北齐士兵不太一样。”

“嗯,因为那是禁军。”

顾执语气淡淡,他其实第一眼就猜到了这些军队的来源。

北齐皇帝即将亲临,这几日便陆陆续续有禁军护卫队提前的抵达。不过原本他是听说那小皇帝该是七日之前到的,只是不知为何薛烬生说又推迟了。

年轻的太医无意识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他其实有想过里面会不会有那位七皇子的原因,可有觉得对方即便聪慧过人,也不会有动摇如此大事的能力。

街道上原本毁坏的建筑都被重新修缮,战争留下的刀兵交锋痕迹全部被清除,从都城门口直达到皇宫的大路全部都被重新翻修了一遍。

为了迎接北齐小皇帝的亲临,如今街道上四处张灯结彩,可巡逻的军队倒是四处可见,严肃压抑中硬生生营造出了一种怪异的喜庆来。

如今近三个月过去,这座曾经属于周朝的繁华都城正在逐渐染上另一个国家的烙印。

顾执随手放下了帘子,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就只是出门上街时随意看看外面的景色,也完全不为母国都城沦陷于敌国这件事感到半分伤心。

皇帝带着妃子官员跑了,这座曾经繁华的京都沦陷敌国,可即便如此留在这里的人还是得活下去。

“公子......”

马车里的药童望着他的侧脸,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

“日后这里就是齐国了吗?”

“嗯。”

顾执应了一句。眼下天下人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的周朝只能狼狈躲在南边苟延残喘,根本无力夺回故都。

“北齐旧都偏僻,前两年又逢雪灾,早有迁都意向,只怕等到北齐皇帝亲临之后,再过不久这里就要改换成北齐国都了。”

“......”

忍冬闻言,面色蔫蔫,似是心中有怨却也不敢大声说出来,最终只是小声怨怼道,

“若是当初那何贼没开城门......”

忍冬口中的何贼是京都府尹何立。那个人在齐军到来时开了城门主动投降,后来等到齐军占领京都时,他便在京都城门上自尽了。

顾执淡淡看了他一眼。

“若是没开,如今活在这里的人都会死。”

明明对方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警告或者是威胁的意思,可忍冬却生生听出了他后面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也包括你。

“......是。”

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忍冬在顾执下车前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了。他很是懊恼自己嘴笨,总说些让顾太医不快的话。

吁——

马车即将进入内城之前,顾执叫停了车夫换了方向。

“公子,我们不直接回宫吗?”

“嗯,有点事。”

“噢......”

忍冬应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探头去望了望前方的路,发现这并不是回宫的方向,而是像是要去城南。

京都并不是所有地区都是繁华的,也分内城和外城,外城中又分为许多不同的区域。城南处临河,码头居多,每天都有大量货船进出,那里的百姓大多都是些干苦力活的。

京都易主,商贸水运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再加上周帝逃走的时候为了避免追兵把大船开走了,开不走的便烧了,那晚不仅仅是皇宫大火,就连景河都被燃烧的大船染得血红。

于是船一烧,很多人便没了活路。尤其是码头不少靠力气吃饭的苦力,他们光着膀子簇拥在一起,期盼着某个主顾给些活计。

顾执淡淡扫了一眼,看见了不远处巡逻的城防军。

薛烬生接手京都之后,便立刻就地改编了军队,相当一部分的精锐被改编成了城防军控制了整个京都。其余驻扎城外,还有一部分南下了。如今可以说是整个京都都在那一人的掌控之下。

“公子,马车过不去了。”

马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知道了。”

顾执走下马车,他很快寻到了晨露所说的那间当铺。很小,也很普通,叫源记当铺,不知道这家老板是不是姓源。

时逢巨变,来当铺的人不少,只是顾执衣着干净,气度不凡,就显得鹤立鸡群了些。

“有劳,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换成现银吧。”

顾执没有单单只拿玉佩,而是拿了不少其他的饰品一起,将玉佩混在中间。当铺的掌柜仔细看了看,挨个算着价钱,写了票据。

顾执没有还价。

忍冬跟在后面,他这次好好管住了嘴巴没多问,只是心里还是疑惑顾太医为什么要来这样偏僻的当铺当一些并不值钱的东西。

而且这些看起来,不太像是顾太医自己的东西。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人帮他问了。

“顾释竹——!”

标志性的喑哑声线立刻让顾执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他眉头微蹙,果不其然看见了身后那个紫衣少年。

赵守恩笑得灿烂:“你缺钱吗?”

他翻了翻桌子上的东西,手指不经意间拨过那块玉佩,

“怎么来这卖这些破烂玩意儿?”

“受人所托,换些银钱。”

顾执不太喜欢被不熟的人直呼名字,他眉头微蹙着淡淡回了一句,便收好票据和换来的碎银,然后又拿出一张名录,一并递给旁边的忍冬。

“明日按照这上面的名录把钱送去。”

“是。”

忍冬恍然大悟,原来顾太医是给别人帮忙。内城里的大当铺不收这些小东西,只能到这边来。

赵守恩也看见了,他眉梢微微一挑,收回手拍了两下。

啪啪。

“唔,不愧是救苦救难的顾太医。”

顾执并不理会他挖苦般的夸奖,只是礼貌告辞,

“宫门快要落锁了,微臣还赶着回去,就不打扰赵指挥使执行公务了。”

“顾太医不必着急,今晚宫门会晚两个时辰关。”

赵守恩叫住他。

“?”

顾执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对方示意自己朝远处码头看去。

此时日薄西山,河面一片碎金般的粼粼波光,一艘庞大的货船正朝这边驶来。

“那船上好东西可多了,都是从芸京运来的。”

芸京,北齐国都。

顾执现在知道为什么今日宫门落锁会延后了,大概是需要将这些从北齐运来的东西搬进皇宫,登记造册之类的琐事。

此时,大量的城防军都在那里集结。顾执看见了熟悉的人,廖舍,也就是那晚宴席上被薛烬生勒令抓刺客的那个武将。

廖舍指挥着城防军列队,同时原本蹲守在码头边的搬运工人也似乎得了什么命令,正结队往远处最大的码头去。

“不就是仗着祖上庇佑,否则干爹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做。”

赵守恩的声音落在耳畔,顾执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侧。少年身量偏矮,站在他身边小小一只。

北齐人大多比周人都高一些,像赵守恩这样矮的倒是少见。不过这次见面,少年身上的血腥味淡了不少,反而有一些火药的味道。

“赵指挥使今日来此,应该不只是来看别人做事?”

“干爹自然给了咱家更重要的事。”

赵守恩指了指天上,

“陛下喜欢烟火表演,今晚是便是迎帝大宴前的预演。”

“原来如此。”

顾执点点头,他想了想,忽然朝北边皇宫的最高楼望去。若是今晚预演的话,那么薛烬生该是得在最好的观赏位置——

辞音楼。

这里本是周太祖当年为心爱的宠妃流音所建,二人在此楼上夜夜笙歌,后来朝臣联名进谏说妖妃祸国,罪不容诛。于是那宠妃便从这楼上一跃而下。

于是便叫辞音楼了。

周幼清正在这栋楼的最高层。

“殿下稍等片刻,千岁今日下午去了靶场,须得再过些时候才能来。”

小喜子对周幼清陪着笑,生怕他发火似的。宫里人都知道昭宁公主的脾气不太好,可她现在是千岁手里捧着的人,谁都不敢得罪。

“知道了。”

周幼清摆摆手。他是去找薛烬生的时候才得知对方今晚不在,说什么要去看迎帝大宴的烟花预演。不过因为他执意要见薛烬生,于是便被带到了辞音楼这里等着。

这时宫女们陆陆续续安置好了桌案,又上了酒菜和瓜果甜点。做完这些,所有人便陆陆续续退了下去。

薛烬生喜静,不喜欢有人在身边候着。所以伺候的人都是准备好了一切,默默离开。

“殿下,”

小喜子过来,似是有些为难,

“这里原本是守恩公公给千岁早早备好的,放您进来虽已禀明千岁,可.......”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晨露。周幼清会意,他看向小宫女,随意摆摆手,

“东西放下,你去外面候着。”

“......是。”

晨露担忧地看着他,还是依言离开。

吱呀——

门关上了,整个空间一时安静下来。

这栋楼是周太祖时期所建,耗资极巨。周幼清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环境,金纱珠帘,紫檀红木,处处奢靡,处处精致。

该是用了最厉害的木匠,南面的数道长门全部翻折拉开时便像是开了一道墙似的。周幼清跨出门外,外面的廊道没有任何源于人的声音。

只有呼啸的风声。

临近九月的风很大,散掉了夏日最后的闷热,也把周幼清的长发吹得翻飞。他微微眯起眼,像是享受。

皇宫的宫墙很高,晨露也怕他受凉,因而周幼清鲜少有时候能吹到这样自由的风。他抚着栏杆,不用刻意去望,便能将整个京都城的景象全部收入眼中。

周幼清第一次看见皇宫的全部模样,他忽然怔住。

“原来竟然这样小......”

可他印象中的皇宫,似乎比天下还大,因为他从来没走出去过。

小小的皇宫外是鳞次栉比的各种建筑,中间穿梭着小小的河流,还能看见些许像是米粒大小的船,来来往往的人就更小了。更南面的地方是一片金红色的河,半个太阳落了进去,像是融化在了里面。

四面八方都燃了炊烟,星星点点的灯火接二连三的亮起来......

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周幼清却看得很着迷。

老师以前上课时总与他们说天下,说江山社稷,说黎民百姓,那些一个个比天大的词,如今才终于在少年的心里有了一点点模糊的印象。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啪——

是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不过许是桌案不高,并没有摔碎。

周幼清立刻警觉回头,与一双圆圆的猫眼对上视线。

——是一只狸花猫。

“......?”

周幼清愣了两秒,他环顾一周,发现这里除了他之外似乎真的就只剩下这只猫了。

那狸花猫很大一只,几乎是阿狸的两倍大,可不是虚胖,是看起来很结实的胖,它警惕抬头时周幼清都可以看见一些肌肉绷紧的轮廓。

很诡异地,周幼清突然联想到了薛烬生。

这该不会是那个狗阉贼的猫吧?

周幼清忽然想起来有一次赵守恩曾经拿着一条大锦鲤来他那,说是找千岁大人的猫。

“喵~”

长得像薛烬生,可声音倒是不像,听起来软绵绵的。

周幼清试探着去靠近它,打算先把这小家伙送走。免得等会儿出什么意外。他不喜欢遇见一些不可控因素。

大概是阿狸遭受过昭宁的虐待,周幼清总觉得若是这猫碰了薛烬生的东西,怕是下场不好过。

猫没反抗,反而嗅过周幼清身上的味道之后,开始撒娇般地蹭他。

“咦?”

少年没忍住摸了摸,这猫似乎被人养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的。

该不会真是薛烬生的猫吧?

周幼清心里忽然觉得很奇怪。在他看来薛烬生该是比昭宁恶劣可恨一百倍的人,养只猫竟然养得这么好。

不过像薛烬生那样的人,他会养公的还是母的猫呢?

这个问题很突然又自然地出现在了周幼清的脑海里,于是他小心翼翼去扒开那猫的尾巴看了看。

特征极其明显,是一只非常雄壮的公猫。

周幼清盯了两秒,上手去捏了捏那两只软乎乎毛绒绒的小铃铛。

手感果真极佳。

猫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开始喵喵喵叫个不停。

这样做是有违君子之风的,也不符合皇家风范。

周幼清其实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太好,但猫又不是人,而且也没人看见。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里闪过,紧接着他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小公主的喜好真真是别致。”

“........”

哦豁。

周幼清瞬间僵住。

他即便没抬头,就听那声音也知道来人是谁。

周幼清原是打算处理掉这只猫免得等会儿他见到薛烬生的时候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意外,结果果真就发生了。

下一秒,那猫就立刻从周幼清手里挣脱,喵喵喵地跑到薛烬生腿边叫个不停。

周幼清觉得那猫可能是在告状。

僵硬片刻过后,周幼清不得不起身对上了薛烬生似笑非笑的目光。

少年微怔,因为今日的薛贼没穿那一身鲜红的官袍,而是一身黑色的骑装。男人生得高大,肩宽腰窄,这一身衣服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阴鸷卑劣的奸宦,倒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将军,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周幼清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不知所措地眨了一下眼睛,尴尬得头皮发麻,一时间竟找不出话说。

毕竟当着一个太监的面对猫做出这种事。

周幼清觉得薛烬生做出什么反应可能都正常,这人会不会以为他在嘲讽他?或者为一只猫都有铃铛而感到落寞嫉恨?

不过好在薛烬生只是调侃了他一句,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公主很喜欢猫?”

薛烬生越过脚底下那只喵喵告状的小家伙,随手从桌上端了盘鱼给它。这动作很自然,让周幼清立刻确认了薛烬生养猫太监的身份。

“是,我也养了一只。”

宫里许多人都知道昭宁公主收到过一只异瞳猫,这也成了周幼清维持身份的佐证之一。

“噢......”

男人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这个字的尾音。周幼清觉得这家伙似乎在内涵他对猫的铃铛有什么变态的想法,只是被对方当面撞见,他也不能辩解什么,于是只能迅速转移话题。

“昭宁今日来找您,是有事相求。”

周幼清想接着询问献舞一事再探探迎帝大宴的底。他总觉得小皇帝亲临日期突然推迟七日这件事很奇怪。

因为薛烬生告诉周幼清这件事之后,晨露说赵守恩似乎才知道。

若非他与薛烬生之间真的没有半分情谊,周幼清都快要以为对方是专门为了他推迟了这件事。

“噢,公主但说无妨。”

薛烬生淡淡应了一声,单手解开护腕。骑装很紧,有些不舒服,他打算换件宽松的衣服。若是周幼清不在,这时候他该沐浴的。毕竟在靶场跑了一圈,身上也出了汗。

“不过若是您不介意,奴才需得换件舒服些的衣服。”

他说着,慢悠悠走向了内室。似乎问周幼清一句只是走个过场。

“哦......好。”

周幼清没想到薛烬生会说这个,而同样的,他似乎也没有拒绝薛烬生的权利。

在屋内还有一个女子情况下,哪怕是躲在内室的屏风后换衣服也是极其不尊重的表现。

这薛烬生一口一个奴才,可做得事情偏偏没一个尊重的。周幼清又在心里暗骂一句薛狗。

男人走到内室的屏风后面,解掉了胸.前的软甲,

“公主所求何事?”

他的语调懒洋洋的,透过屏风传来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模糊的味道。

“我......”

周幼清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舞衣又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他觉得现在不是个很好的时机提出来。于是把那句“想请您帮昭宁看看舞裙可否合适”给咽了下去。

思索片刻,周幼清走向了内室。内室的蜡烛点的少些,于是屏风上的人影很明显。他无声攥了攥指骨,小声道,

“听闻千岁在靶场练了两个时辰的箭,定是有些疲惫,可要......昭宁服侍您更衣?”

“.......”

周幼清就站在屏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这句话说出口后,里面人的动作忽然顿住。

每一个太监都很在意自己身体的残缺,他们最忌讳被别人看见。所以周幼清觉得自己这个要求一定会被拒绝。

但若没有,事情就复杂了。

“呵......”

片刻后,周幼清听见里面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他还没弄明白薛烬生到底在笑什么,下一秒周幼清就忽然感觉手腕一紧,整个人直接被拉了进去。

砰。

很轻的一声,他的额头撞在了薛烬生的锁骨上。周幼清被堵在屏风的角落里,他感觉整个世界的温度似乎都跟薛烬生的体温同步了。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公主了。”

那狗阉贼低头在他耳畔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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