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四十七章 师出以律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时,裴温还是个刚晋为下级军官不久的少年。本来,以他的年纪,不应该有如此高迁——他甚至连丁男都不算。可那时桓昭交战正烈,死伤无数,而他或许是英勇,或许是好运,不但幸存下来,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血满山原的战场仿佛已成为记忆中的幻影,少年时的志向却还如火焰般灼烧着他,大如席的雪片也不觉冷,凛似刀的风霜也不觉寒。

十几年来,他见过终身未能卸甲的老兵,却不曾见过真正死尽的边草。边草,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事物,虽然那样卑贱,那样纤弱,被足履践踏,被马齿啃噬……仍总是一片一片、一年一年地冒出头来,火烧不尽,刀斫不绝。

自打两国停战以后,他所驻守的西北军就像是逐渐陷入了某种半休眠状态,除了偶尔发生的小规模战斗,曾经的锐师已成了不出鞘的宝刀。故土就在眼前,他却只能空自守望,不禁令人渐生髀肉复生之叹。然而,长久的居闲也让他开始思考起战斗以外的事。多年的休养生息,使得边地的民生也恢复了几分和平繁华的模样,这一切实在来之不易。可是,年岁易逝,难道他这一生就要如此蹉跎过去?

对功业的渴求心和天性中的同情心拉扯着他,不过,究竟走向哪一边似乎也由不得他。现在,女王陛下的诏书已替他做出了选择。

中军大帐内的气氛呈现出一片肃穆的热烈,上官陵正与诸将围在地图前,商议作战方略。

“荀将军,就劳你先行一步,领军从这条路走,拔取亭仓、祝州,掩护我主力侧翼。虽然容军会在东边牵制,但我军离成洛更近,必然会吸引北桓军更多主力……倘若一切顺利,就在惠阳与我军会合……”

裴温在旁静静听着,心中却在思考着自己的请求。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为昭国做出更大的贡献,踏出实现毕生理想的重要一步。视线时而停在地图上,时而驻留在上官陵脸上。上官陵,贤名昭著的丞相大人,从来也不是他这种久驻在外的边将能轻易见到的人。何况,这位丞相据说从未领过兵,能够独具慧眼赏识于他吗?

终于,上官陵布置完了任务,举目向四周巡望了一圈。

“丞相!”裴温赶忙出声,“定襄和九原,可已有攻取的人选了?”

上官陵向他看看,俊丽的双眸微含笑意:“莫非裴将军想要请缨?”

“末将确有此意。”

裴温直言不讳,因见上官陵不答,心头便不免生出几丝烦乱:“丞相是否也觉得裴某不能胜任?”

“将军稍安勿躁。”上官陵语气平和,不疾不徐地开口,“定襄和九原,是我主力必经之地,当然非取不可。然而这一带,原是我昭国故地;加之近年来,北桓刑政苛惨,百姓多有南望之心。我想不如先遣使携书,传檄而定。倘若不成,再行攻取,将军以为如何?”

裴温一时沉默。

他暗自承认,上官陵的考虑合理合情,从更高的层面来看,也的确是上佳之策。可同时,在他心中还存在着另一份难以明言的顾虑。

这份顾虑与当前的作战策略无关,而是一种被历史经验洗刷出来的不信任——对于插手军务的文臣,尤其是所谓的朝廷特遣、名高位显的那一类,像他这样被血与火哺育出来的沙场将士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本能疑虑。也许唯二能让他稍感宽怀的,是上官陵整治军务看起来倒也颇得章法,以及此人的名声毕竟是美名贤名,而非奸佞之名。

当他思虑之际,上官陵也在观察着他。眼前将领似乎别有心事,却又不便启口。上官陵知道,在治军一事上,固然能靠严明的刑赏使上下齐同、令出无违,但为了更长远的局面考虑,也要尽量让将领们心平意顺。她略一思忖,道:“裴将军请稍待片刻。其他各位将军,如无别事,可以散帐了。”

候得诸将都出去了,上官陵转身,亲手从案上取了一盏茶递给裴温。

“将军若有为难之处,大可直言。”

裴温接了茶盏在手,咽下无声的叹息,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丞相所言,原本确是良策。可丞相或许有所不知,当年九原失陷,末将所部退守定襄,那城守与一伙奸民竟然暗通敌军,致使我许多弟兄屈死城中。非是末将记恨前怨,只是此等反复之民,纵然眼下归降,怕也未必保得稳固。倘若我大军北上之后,竟又故技重施,袭扰我军后方,岂不又是一桩麻烦?疆场之上,果毅为德。末将以为,不可因一念之仁,给军机大事留下隐患。”

上官陵听完裴温的话,修眉微敛,流露出几许深思之色。她当然知道裴温所言非虚,昔年的变故她亦有过耳闻,亲历此事的西军将士们大概就更是刻骨铭心。若不能妥善处理,心怀踌躇的恐怕将不只是裴温一人。

“忠诚是一种无上的英勇,非大勇者不能为之。”她缓步踱着,语调依然心平气和,“有几个人舍得放弃眼前的利益,反而选择希望渺茫而又更艰难的路呢?绝大多数人本就没有这样的勇气,很容易被势利所诱、被威胁所迫——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当年北桓势大军强,他们为求自保,所以选择向敌军苟合取容。可如今,北桓似实而虚,内乱不断,时势之利,在于我方。降而复叛、帮助北桓袭扰我军……依照这些人的‘聪明’,大约也并不会冒着风险做这种有害无利的事。”

“将军或许仍有疑虑,但任何策略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她说着瞥了裴温一眼,回身步至案前,“这样,我给将军写一道手令。倘若九原定襄望风而降,你可派一支精锐驻守其地,在我大军班师之前严密看管,如有异动之人,可就地处决。如何?”

裴温注视着上官陵,目中似有讶异之色,继而又变化为一股冲融流漫的敬意,脸庞上紧绷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

“末将谨遵丞相将令!”

上官陵欣然展眉。她看得出,裴温在对北桓作战上相当积极,而他本身又是正当盛年、具备一定声望的宿将。虽然陛下不曾亲**代过,但她自己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一件事,那就是要趁着大战,顺便遴选合适的将才,培养出新的国家干城。

“此番出征,责任重大。将军骁勇善战,又曾和北桓军交过手,因此我想请将军为我军前锋,不知将军是否愿受此任?”

这话落在裴温耳中,不啻于天降之喜,双眸一闪,如同霎时亮起一对火苗。他毫不犹豫,立刻屈下一膝。

“但凭丞相差遣!”

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从外面传来,低沉而恢廓,稍时,便是第二阵。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一串串疾行脚步声。

上官陵带着裴温走出大帐,恰遇见代小昀迎面跑来,手里还拿着她重新改制的绞索。

“怎么?现在就出发了吗?”

“只是集合教阅。”上官陵简单答了一句,又道:“这些鼓乐号令,你也最好跟着熟悉一下。”

代小昀笑:“我正要说呢,军中脚力也宝贵,还要带着一堆乐器,原来是都有号令的用处,也不知是谁这样别出心裁?”

“这也不算别出心裁。”上官陵道,“你不见寺庙里的僧人?他们诵经念咒时,有敲木鱼的,有摇铃的……都属节制之用,若不然,心念就散了,经咒也就乱了。”

“行军作战,地广人众,因此用来节制进退的乐声也要响亮厚重。清庙高堂,从容揖让,所奏的礼乐就要雅正雍容,但仍各有度数。说到底,乐礼同源,本质相通,都是一种节度。裴将军,我说的若有差错,你可以指正。”

裴温正在倾耳聆听,冷不防突然听见她话语转向自己,不禁错愕了一下,还有些赧然:“丞相才学广博,末将一介武夫,只有受教的份,哪能指正丞相?”

上官陵清浅一笑,目光投向营幕前端然树立着的节钺:“将帅行权布令,节制兵马。有节才有权,能制才能令。尺蠖之屈,以求伸也。所谓权力,来源于节制,又体现为节制,二者本就是一体。然而天底下最难节制的兵马,不在身外,而在身内。这些事,旁人可以不知,为将者却不可不明。”

她说得不紧不慢,句句分明,却令裴温听得面色怔怔,若有所思。

上官陵出了一会儿神,回首向他望望,招呼道:“时候差不多了,去校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的曲子词是戴叔伦的《调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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