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阿诺依(十五)

空灵歌声,伴着孩童的咿呀,忽近忽远。

好似不止一次有人唱起这些歌谣,她也曾听了不下百遍。

悦耳,动听,又带着些许温柔的曲调。

她听人哼过,蝶西镇外这歌声引的自己驻足,游离在镇时,也听过不少,大多是姑娘妇人们所哼,偶伴着孩童的清脆声一起,听得多了,就生了几分熟稔。

‘夜雨沁荷’,歌调悠远,犹如雨声落下,纷迭打在挺举的荷叶上,倾诉似语,令人静谧又安心。

静得从遥远深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唤。

“雪名。”

声音像软糯的发糕,黏黏糊糊,贴在耳边,一股子温热。

独来独往惯了,没听有谁这般唤过,谁在虚空深处唤着她这位将死之人。

是......谁?

仙吗?若真有上仙,能否让她不要过早死去,哪怕能多上一年半载,就让她在人世待上些时日。

她很喜欢这人间,喜欢看这份喧嚣的热闹。

琴音随着曲子忽地一下拔高,拽着雪名的游魂,沉回了体内。

躺在地上的人,手指动了动,素音坊的秘技。

好拔尖的天感,仅是琴音就能触动魂灵。

人尚未清醒,血腥味就填满了嗅觉,还裹了全身,浓重地抹过一切,不是什么好味。

不止她,还有另外几人的气息,传送阵反击时的伤没到重伤的地步,似乎发生了一些事,还是件坏事。

哦,也许不能称之为人,他们都已是“毒尸”了。

血腥中还掺杂着草药味,是露凝草,止血缓解伤势之用,清香的味儿,也招人喜欢。

百草门的人救了自己,没落到毒物手中,运气还不错,不过此处离大槐树不过几十步外,竟有弟子摸了过来,是同她一样,也不要命了。

“咳咳,多谢江姑娘。”

气息急促,咳了好几声,雪名在虚弱声中睁眼。

头绑铜钱,腰缚药瓶的女子,正给人喂药,妇人没喝两口就难以下咽,“哇”一下将还没下肚和之前喝进去的,头一偏,一起给吐到了地上,里头带着血。

“对…对不住,江…江姑娘,你的…衣裳…”妇人脸色蜡黄,干枯手掌。

眼看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吐出来的污浊不止沾了自己,还弄脏了这位闲医的衣裳。

侵害不浅,药也不管用了。

江临初不见半分异色,只是扫了眼衣裙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又换了个碗,“无妨,先喝口清酿。”

妇人喝了,酸涩的苦味儿消散不少,她脸色稍好。

江临初又将药碗拿了来,“再喝两口。”

药味儿一入鼻,这肚里就难受地翻涌,瞅着也不是黑咕隆咚的,就是让人格外想吐。

“我……”妇人不想喝药。

“喝吧,”江临初把药碗递得更近。

妇人没张嘴,她浑身都疼,整个身子时不时颤抖,若不是手还有些劲支撑着,只怕早就躺下。

想起之前妇人睡梦之中的呓语,江临初道,“岁春姑娘还等着你去见她。”

岁春?唐小珂说得那姑娘?成了大槐树的养料,连块尸骨都没留下。

妇人浑浊的眼,多了点光,连说话都变得利索了,“那丫头没事?”。

江临初点点头,“师妹们救了,跟你一样也不愿喝药,哄着骗着,给了口蜜饯,才喝了半碗。”

哪怕是谎话,她也希望这位活不久的病人少些痛楚。

说起女儿 ,妇人笑着喘口气,“她随了我,打小就不爱喝药,给你们添麻烦了。”

似是看见了那姑娘皱眉苦兮兮地喝药,妇人也张嘴喝了几大口,忍着生疼,咽下肚。

江临初搁过碗到脚边,将人慢慢放回暖帐上,“睡吧。”

妇人也不想给闲医多添麻烦,难受地就要闭上眼。

这姑娘这几日都未好生歇息过,要是还守着自己,会累坏的。

忽然,她艰难抬手,江临初伸手握住,又瘦又小,都摸到了手筋。

江闲医低俯身子,轻声细语,“手疼了?”。

妇人缓慢摇头,干枯的手拍了一下姑娘手心,“别...累...着...了。”

江临初扯出这几日第一个笑脸,冲她道,“睡吧。”

妇人顿觉浑身又轻松了些,闭上眼,躺在锦帐上。

几乎是在人闭眼时,这姑娘的笑意就没了,解药还没做出来,人就快进阎王殿了,她不是神仙,怎么抢这些命啊。

这位闲医,头低了一瞬,转身又继续给别的病人喂药。

救人真是件累死累活的苦差,雪名叹着气,从锦帐上起身。

机甲小人从她面前滑过,冒热气的药碗不见丝毫晃悠,稳稳当当送到主人跟前。

紫色小蝴蝶贴在在机甲小人背后,很是可爱。

雪名收回视线,看着手里出现的小罐子,装着五彩小石头,轻轻摇晃时,会荡漾星光。

她鲜少有喜欢的东西,这些小石头算一个,‘饮涛湖畔’流浪的孩童,吃饱喝足后给得谢礼,几月过去,那双清澈的双眼依旧在记忆深处,欢喜时,同瓶里星光一般闪耀。

因着死期而生的贪恋世俗之心,暴涨如同雨后春笋。

终究存着留恋。

琴声和歌谣还在,把玩着一颗小石头,她朝门口望去。

妇人哄着孩童,小孩儿熟睡的面容分外可爱,而拍打着的那双手几近脱落,皮肉都快掉光,看着可怖。

妇人身旁盘坐着位男子,青竹衣衫,膝放古琴,唐小珂就睡在那人旁边。

琴音微滞,苏枕玉微瞌的双目,陡然如同利箭。

雪名微挑双眉,还未言谢就要先动手了?

苏枕玉眨动双眼,怎么是这姑娘?

‘羲和琴’因她而动,莫非身上有着仙器。

琴声绕着破烂大殿走了一圈又一圈,安抚所有病人,都是村民,半死不活,这些人面呈青色,快溢满整张皮,死期不远了。

双目转到地上,几具尸体躺着,也是村民,身躯未见伤痕,面容倒是安详。

可惜入了魔的人,哪里来得安详,应当是那位素音坊弟子所做,他们惯是见不得人受苦...嗯...死后也算。

江临初给病人喂完药,才发现那位不知哪个门派的弟子已经醒了,怎么悄无声息,一点动静都没。

雪名冲她笑了下,“多谢江姑娘,云中谷外谷弟子谢过。”

江姑娘?醒得倒是早,连人唤她都听个正着,受了那么重的伤,还笑得出来。

她端药过来,“还能笑着,不觉疼?”。

机甲小人转着圈过来,也停在了面前。

“疼的,就是没疼到心里去,”雪名接了药碗,咕噜几口喝了,“面上太浅,一会儿也就过了。”

江临初微怔,好生淡漠,连自身都浑然不在意,真是云中谷弟子?

机甲木人往前挪挪,来到面前,端端正正站着,右腿上几道裂痕。

雪名抬手抹过,裂痕消失不见,机甲小人卡巴卡巴动了两下,连背后的蝴蝶都振翅欲飞。

见它没长胳膊长腿,江临初移回视线,盯着她,“云中谷没你这样不惜命的弟子。”

“天性使然,”雪名双目飘忽,有些泛空,盯着她,又像是看着旁处。

江临初顺着她的目光,朝远处望去,透过破墙的缝隙,能瞧见那些灵活摆动的树根,这里快被大槐树卷成夹饼了,只是有些奇怪,未有任何阵法,那些大树根却是遍寻不着,只能层层堆叠覆盖,四处爬动。

“没人天生就是冷淡的种,”江临初望了几眼,就回了头,“师门没教过你出门在外顾及自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传送阵也敢去闯,你这命当真是不想要了。”

救人都是走极端法子,云中谷哪个长老教她这样送死的。

虚无神色从眼中消失,雪名扯出一抹笑,像极她之前对妇人笑时,“天生短命,姑娘就别为我操心了。”

一个个都挺会装啊,她顶多是皮,心思隐藏不住,可这姑娘面上是看不出一点痕迹,像是个没心的冰雕。

冰雕?她这浆糊脑子,怎么可以这么想人姑娘,大概是这几日累得够呛,才在这会儿胡思乱想。

江临初:“云中谷在找寻同门,我已传信告知。”

雪名却是望着殿外扭动的树根,“姑娘知这是什么地方吗?”。

琴音终了,苏枕玉听着她这话,也绕着大殿和那些树根来回巡视。

什么地方?破烂不成样子,他也看不出啊,倒是那丝不同寻常感受地到。

江临初掠过破烂灯盏,断成两截的竹笛。

里里外外没一处好,燃成灰烬的纸张掉落了个边角,几盆枯萎的红心蝶,断裂半截的木椅,全都仿若定格在了此处,已有万年。

不对,那张纸。

江临初来到香炉前,看得出当时烧信之人的随意,连掉落的边角都任由飘零。

她拾起,看到了一个极为好看的字。

雪。

摸上去并无异样,但能留得如此之久,又未腐朽成渣,她已知晓答案。

江临初抬头,“仙主久居之处。”

怪不得那些树根进不来,原是有着仙主气息,这几日受着捱着,她也没晃动心神,也是受了这位仙主的福。

蝶西镇来过的,只有玉拨仙主。

苏枕玉将唐小珂放到锦帐上,走了过来,也瞅见了纸上这字,雪,是何意?

雪名:“遗仙旧地一旦开启,只出不进,传信无用,他们寻不着也进不来。”

不过仍有特殊,她是例外,另一人亦是。

手腕处绕着的血色丝线,飘着出了大殿,仿若看不到尽头。

生死线。

初时莹白,十几年里成了血色,她亲眼看着,也像是看着自己从生走到了死。

纤细的手伸到跟前,江临初给她,“喏,你瞧瞧,这字我猜不出。”

之前这姑娘比他们先认出此地,说不得也识这字。

苏枕玉看着这姑娘,也想知晓,他的灵觉告诉本身,她知字为何意。

雪名看着字,淡淡地,“字不全,不好猜。”

江临初眼眸一转,真是识的,连字不全都知。

苏枕玉瞅着字,难得胡思乱想,雪…雪色,雪…雪球,雪…雪中仙?

伸手接过的刹那,山河倒转,日月颠倒,人影来来回回,素纸飘飘洒洒,字字化开又消失。

雪,名。

是她,雪名盯着字,双目之中尽是幻影。

笼天地之灵,凝一字之中,笼中术,仙主所用之术是随意为之,这字却不是随意写之。

字迹消失,像飘雪化在手心。

一瞬间,又是唤了她的名,就如昏迷之中听到的声音。

原是你啊,雪名一怔,随即笑了下,“看不清,许是遗仙写着玩的。”

江临初看了人姑娘一眼,没有揭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那一瞬虽短暂,但她向来敏锐,一刹那灵觉触动,她是感觉到的。

“或许,”苏枕玉踹走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想法,也不点破人随口敷衍说着玩的,反而问起心中疑虑,“敢问姑娘,遗仙之地是怎么开启的?”。

他们两人护着这些村民来到此地,也待了好几日,殿外异样也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事情扰着,两人又没分心神仔细看过这里。

雪名手指微抬,半截竹笛落到手中,霎时亮起的星光为晚霞添了一抹色。

她道,“音律而动,琴音所开。”

江临初盯着竹笛,似有所觉,“素音坊灵技倒是跟这位仙主有缘。”

苏枕玉看着环绕竹笛的星光,它们所构成的是他所熟悉的音律,引弦。

只是几个平缓的音,并非有何难处,灵技的基础之用,几乎入门的每位弟子都会弹奏,别的几家各派也是一点就通,连几岁小孩都会,极为简单。

他沉思着,“开启法子过于简单了,这‘引弦’没有任何难度。”

这位仙主的手法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也没有挑选的意思,就这么简简单单,倒是让这位看过太多考验的素音坊弟子不解其意。

竹笛浮空打转,雪名语带笑意,“希望隐在寻常之中,是最好之事。 ”

寻常之中?苏枕玉看着这一殿的弱小病残,忽地也笑,“何其有幸。”

没这一方庇护,这里的人活不了,他们也不会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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