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下,一条微信消息进来,王阗发来的。
【你欺负魏雅了?】
单刀直入。
祝初一直接气笑了。
傍晚在电梯口,高层办公区,下班时等了十多号人,魏雅嘟起涂了唇蜜的嘴故意问她:“姐,你今天请假这么久,有情况?也对哦,到你这岁数,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不然有男朋友的女人都不放心。”
见祝初一侧脸漠然,魏雅又笑嘻嘻地说:“姐,别多想哈,我是觉得你太漂亮了。”
魏雅天生大嗓门,眉飞色舞形容出来,引得周围的男士往祝初一身上投去目光——当然不是欣赏,而是不怀好意,擅自揣测。
祝初一把门禁卡戴好,气定神闲地说:“这些规律都是从你自己身上总结出来的吗?我可能岁数有点大了,不像你,没办法广结异性缘。”
祝初一的和颜悦色仅限工作场合和亲密关系。此外,竖起一身刺扎人。
魏雅比祝初一小四岁,大眼睛水灵灵的,脑子也全是水,摇起来都响。
祝初一不愿余出精力与她掰扯,那是降维打击,跨物种教辅。国家都倡导保护生物多样性,哪里真的能让母猩猩干人事。她只感遗憾,王阗这里,可能待不久了。
专业素养和亏欠王阗的原因,祝初一可以跟魏雅共事。所谓成熟,不过是岁数大了,不想计较。不是可以容忍伤害,而是何必为难自己。
魏雅呢,早已气歪脸。她平时真把自己当老板娘了,对跟祝初一同期的元老级员工指手画脚。其实谁都明白,她德不配位。那点**本事欺负老实人算厉害,碰上祝初一全歇菜。
魏雅秒改捏着嗓子的造作娃娃音,此时格外粗犷:“好心当成驴肝肺。”
祝初一大气地笑笑,到附近商圈买了身换洗衣服。
不是膈应魏雅的尖酸刻薄,她活了近三十年,来来去去也有些心思。太纯粹的人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女人要想把握男人,首当其冲是外貌。
阎齐的住宅旁没通地铁,祝初一在商场门口打了车,车资近两百。
广告牌的灯和城市霓虹触过车窗,流驰而过。
黄昏时分最扰人心神,归家的步伐,餐馆的菜香,路边挽手的情侣,牵着小孩回家的夫妻。
祝初一倒在后车座,手里攥着纸袋,止不住的一脸挫败。身陷城市,却好像在无人区。
她头一次不想回家。
一进门,阎齐就把祝初一新买的内衣撕破了。
礼物也算死得其所。
她抚摸着他的背脊和短发,深深呼吸,呼吸里都是他,夕阳在他身上折出竖条玄关的纹路,一点点偏斜,溜走,像摸着温热的时间。
时间填满了时间。
阎齐抱着她滚进沙发,头埋在她颈间,闷声笑,没有诚意地道歉:“赔你样东西,好不好?”
祝初一踢他一脚,收拾狼狈的自己,没说话。
趁祝初一去洗澡,阎齐给林至舫弹了个语音。
林至舫光速接通:“老板?”
“嗯。”阎齐淡声问:“有空吗?”
“在的在的,有事儿您吩咐。”
“你跟Nina还有联系吗?”
林至舫顿了半秒,“老板,我已经很可怜了,求别翘墙角。”
阎齐弹了截烟灰,“少放屁。”
“那是?”
“有本书的版权,我不清楚这方面的渠道,你让她问问。”
林至舫写下书名,心中了然:“噢,又是祝小姐的事?老板,您这次的路线有点文艺啊。”
阎齐没答,看了眼浴室的磨砂玻璃,“谈拢了,给你十天双倍带薪假。”
林至舫手一颤,咽了咽口水:“行!明天就给您回复。我录音了,假期的事您别反悔。”
阎齐送他一个字:“滚。”
-
周末,祝初一回秦女士家吃饭。
祝初一接到母爱关怀通知时,刚和王阗吵了一架。
两天后要交付VIP客户的法律合同翻译稿,本该经魏雅的手,但她不知跟王阗说了什么,结果就是祝初一得回公司加班。祝初一再好说话,也不受赶鸭子上架的窝囊气,索性关了TEMAS,一气之下买了动车票。
等气消了一多半,入目已是原野乡村风光。
今年三月,秦女士等第二春退休,和他搬来翠云镇。
祝初一从前没来过,坐在出站口想了很久。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理智太久,也会偶尔冲动,然后陷入纠结。
秦女士是前年回来认她的。
母女之间的情感有长达二十多年的空白。二十多年,足够让一个女孩从懵懂缺爱,到无动于衷。
秦莞韵考上大学后开始嫌祝晋鸿文化低没本事,不会赚钱又爱赌,再单纯的青梅竹马扔进社会熔炉也得烧炼成烟。
祝初一五岁的时候,秦莞韵就扔下她跑了,去外头找工作,找着找着就杳无音信。一走二十多年,对他们父女俩不闻不问。
祝晋鸿离婚后开始烂酒,整天泡吧不回家,喝吐了第二天继续。屋头没人管,更是在外欠了一屁股债,找的第二个老婆就是在夜总会认识的。
马雯比祝晋鸿小五岁,一头九十年代波浪头,身材丰腴,自己也有一个九岁的女儿。
祝初一那会儿读初中,周末从寄宿学校回家,三方在一起吃饭,白织灯照出几道灰色身影。
桌上摆了新做的菜,前所未有,家里好多年没正式开火了,还有道鲜嫩的鲫鱼汤,飘着奶白色的雾气。
祝初一独坐一边,跟那几颗可有可无的鱼珠子似的,碍人眼,死相惊悚,捻出来就可以扔了。
祝晋鸿抬了抬手,拉垮的面容有了极淡的笑意,把马雯介绍给她。
祝初一礼貌问过好,没发表意见,也没动筷。
马雯热情又亲切,给她夹了鱼肉,拉着祝初一的手说:“真巧,你和我女儿名字很像。噢,她叫李如意。”
祝初一被饭噎了下,还是说:“你好。”
“意意,来,给姐姐打个招呼......怎么不说话呢,你这娃儿好不懂事!”
祝初一从小就懂事,挤出一个笑容,看不出排斥。她想着,有人照顾她爸,也不算坏事。
从前她到楼下面馆打包,总撞上些鸡零狗碎的闲话,也会碰上无业混混戏弄。祝初一没让畜牲得手,它们就在背后下流中伤:“鳏夫和青春期女儿独住,那女的皮肤好白,弄起来肯定得劲,小手滑得哟掐一下能出水,真不知是养女儿还是养...”后面的话肮脏难入耳。祝初一沉默回了家,什么也没说。后来祝晋鸿借钱给她办了住读,祝初一只周末回家住两天。
祝初一十四岁那年的儿童节,是很不快乐的记忆。
祝晋鸿带她和马雯母女俩出去玩,去逛了不要门票的公园。起先气氛还算不错,大家都客客气气的。
路边有商家在搞促销,挂了两个红色氢气球,是圣诞老人的图案。
李如意非不走,缠着要大盒巧克力,隔天作礼物拿去分给同学,说是他爸爸以前也给她买。
祝晋鸿不愿扫孩子兴,掏了裤兜,摸出一把零钱,绿的红的,很碎。只够买一盒。
在促销员的白眼中,祝晋鸿付了钱。
祝初一刻意不看,把手背在身后,脸憋得通红,也没说什么。
多难堪啊,她永远是不被考虑那个。
如果事情就这样,她还可以自洽,巧克力吃多会变胖。但李如意趁大人不注意,悄悄在她耳边说,小公主般的炫耀口气:“祝初一你看啊,你爸爸好喜欢我妈妈,也喜欢我。你注定没人要也没人疼。”
心像被踩碎了,疼,扎扎实实的疼。
可是那年的祝初一忍住眼泪,咬破自己的唇,没辩驳一句。因为李如意说的都是事实。
反正最后一个儿童节,不过就不过了吧。她讨厌幼稚,讨厌巧克力,讨厌女孩儿头发上的红花,讨厌旋转木马放的儿歌,甚至讨厌圣诞老人。人人都有精美礼物,她收到的是命运的弃。
那时候她想起秦莞韵,很小的时候,她也是旋转木马上的小公主。妈妈温热的脸颊和柔软的手离她太远了。凭什么,凭什么偏偏她不能拥有。
被迫的懂事,她知道不能埋怨祝晋鸿。
李如意的话像魔咒,祝晋鸿和乔继晖前后离开她。
秦莞韵。祝初一的,只有过几年共同记忆的母亲。大片大片的时光里,这个称呼对她是极其陌生的。
她五岁时被扔在任孟嘉家,没长明白,没哭没闹。
后来她年纪渐长,终于发现自己跟大部分人不同。上初中后,祝晋鸿会给她零花钱,但很少出席家长会,祝初一自己领成绩单,坐在后排听。只在老师说到班级第一和助学金时,收获齐刷刷的注目,同情的,怜悯的,少有实意夸赞。她将自卑和胆怯小心翼翼藏起,习惯很少有新衣服穿,难过时没有怀抱撒娇。
祝初一对秦莞韵的印象,还停在小时候,很薄旧,好像遮月的那块被磨破磨淡的云,稍不注意,被夜吸收个粉碎。
他们原来住吊脚楼,依山修建的老房子,木质结构,放现在也算是川城民俗建筑了,当时看起来就是个危房。残残破破,光线黯淡。但那几乎是祝初一拥有完整家庭的所有片段:家里穷,很少买肉,祝晋鸿常常不见人或者半夜回家,秦莞韵会给她做酱油拌饭,大米饭蒸好,拌一点鲜香酱油,热气腾腾,再寡淡,滋味也是别样的。因为有爱。
祝初一在车站坐了半个多小时,年少的委屈像泼在玻璃窗上的雨,渐渐看不清了,眼泪却无知无觉流下。
这顿饭的意义何在,她摸不到方向。
为钱,还是弥补?
前者她不需要,后者她不接受。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见她望着铁路半天,以为她想不开,“您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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