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镜花水月

再次进入楼内的时候,白煜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原本干净的楼道爬满了绿色的苔藓,花坛碎倒一地,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石头仿佛被风化了多年一般,看上去又脆又薄,蒲逸清有种时空颠倒的错觉。

“煜哥,我们是穿越了吗?”少年无法理解这废墟一样的大楼究竟是怎么了,亦或出了问题的是他们?

白煜不置可否,既然身在幻境,那么幻觉这种东西本身就无法解释,他并未多加疑惑,而是立马在残破的楼道里找起了往上的路。

“这里的格局改变了,赶紧看看从哪里能上去。”

蒲逸清勉力镇定好心绪,与白煜兵分两路找了起来。

原本一楼只是一条长走廊,电梯和楼梯的位置一眼就能看见,但如今映入眼帘的是大平层,许多破败的大件家具以及柱石砖瓦胡乱堆叠在了一起,别说道路,就连落脚的地方也不多。

他们翻来找去,数次差点被堆在高处的腐烂桌椅砸中,不过没过多久,白煜便在一个犄角旮旯处找到了一扇门,推开一看便是往上的楼梯。

这楼梯也明显陡峭了许多,加上湿滑的青苔附着其上,走起来必须得十分小心,白煜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半时,莫桑那响彻云霄的吼声让这栋脆弱的楼房为之震颤起来,他一把抓住蒲逸清的手,二人互相借力才将身体稳住。

“糟了,莫桑可能真的顶不住了!”

白煜拉着蒲逸清便焦急地快步往上爬,三步并作一步,哪怕滑了一跤也不敢停下。

蒲逸清从未见过莫桑焦急的模样,在他眼里,这个脑袋光滑的叔叔面对任何局面都能应对自如,鲜少有他难以处理的事,少年也深知事态已往十分不妙的地步发展了。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宋健家楼层时,发现楼梯口的门竟然又被锁住了,他们拼命旋转着把手,又用力拍了拍门板,但那扇看起来并不牢固的门却纹丝不动。

“该死!”

白煜咒骂了一声,同时往后退了一步,蒲逸清见他迅速抬起大长腿便一脚踹在了门板上。

但预想中的踹门声并未响起,那扇门突然从里往外自己打开了,而那温馨的亮光也照亮了阴暗的楼梯,更照亮了二人惊讶的面庞。

开门的中年女人十分面善,白煜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正围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身后不远处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不少饭菜,甚至还有酒。

她打量了二人片刻,随即回过头朝屋里喊了声:“老宋,你朋友到了。”

“什么朋友呀,我看看。”

从女人身后又冒出来了一个瘦小的老头,他的脸上虽然沟壑纵横,但幸福和满足却将这些褶子塞得满满当当,让他的衰老还保有充沛的生命力。

“哎呀,这不是白警官吗?你还带了朋友呀,快快,快进来吧,菜马上就齐了。”

宋健无比热情地领着二人入座,不仅夹菜还倒上了酒,那中年女人也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招呼着他们赶紧趁热喝。

也许是听到了客厅里的动静,卧室的门打开了,一对年轻夫妻也入了座,那高大英俊的小伙儿边抱怨着老爸老妈不叫他们边朝白煜点头招呼,还率先敬了一杯酒,他的妻子倒十分腼腆,只是微笑着默不作声。

宋健抿了一口酒后,发现桌上还空着一副碗筷,立马朝阳台喊了一声:“珍珍呐,别玩了,快来吃饭啦。”

白煜朝阳台的位置望去,只见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投入地摆弄着桌上的鸟笼,一会儿朝里面丢上一小撮鸟食,一会儿摸摸翠绿小鸟那柔顺的羽毛,还时不时自说自话,全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见小女孩恍若未闻,宋健索性丢下酒杯朝阳台走去。

白煜适才发现阳台上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与门外的颓靡破败泾渭分明,竟有些难分虚实。

这一家人正是无数和谐家庭的缩影,他们的幸福朴实无华,但对白煜来说,这样的平凡反而难以触碰,它像瓷器一样放在玻璃箱子里就够了。

因为它和眼前的所有一样,都不够真实。

白煜见蒲逸清紧绷着身体,从进门后就一直克制不住地抖动,他便握着他的手,想将勇气和温暖传递给他,谁知少年的手中却满是汗珠。

在蒲逸清的眼里,屋子还是阴暗的洞穴,他们面前摆放着的是腐肉烂菜,无数细小的蚊蝇飞来飞去,蛆虫在绿色的汁液里游动,臭味塞满了鼻腔甚至将嗅觉都麻痹了。

而更可怕的是,那几幅枯骨竟然如同活人一般围在桌边大快朵颐,霉变的残渣被丢进骷髅的牙齿中后瞬间掉在了地上,它们乐此不疲,还做出劝他们多吃点的手势,简直毛骨悚然。

少年隐约察觉到白煜看见的或许与自己不一样,但他也没办法告诉对方,只能克制住内心的恐惧,一边寻找机会一边留心屋内可能是阵眼的东西,不过很快他被阳台上的绿色小鸟攫住了目光,只见它扑棱着翅膀不停地撞着笼子,让对面的两副枯骨不知所措起来。

*

伤口好不容易结了痂又被挠得皮开肉绽,梦醒时分告诫自己要洗心革面,然而酒过三巡心魔上脑后又开始与往事瞎扯,轮回不就是一个圈,从这头跑到那头,回望时却仍没有踏出过原点。

对于宋健来说,罪孽无法被洗清,他在火上被煎烤了小半辈子,相同的噩梦去了又来,永无止境。

“珍珍呐……”他第一次认真倾听了自己的声音,原来早已如此残破,再不似从前那般温润如玉。

“咯咯咯……爷爷,您终于决定跟我一起走了吗?那就快点动身吧!”抚摸着他的黑影摇曳了起来,走马灯上的小姑娘咧着嘴乐不可支,她蹦来跳去不停招着手,急不可耐。

然而宋健看向的是鸩,他朝着少女的方向颤巍巍地伸出了枯槁的右手。

“珍珍,来爷爷这儿。”

黑影那血色的眼睛闻声立马转向了鸩,它恶狠狠地瞪着她,方才还笑嘻嘻的小姑娘立马晴转暴雨,凶神恶煞地冲着她咆哮:“我才是爷爷的孙女,你这个假货!冒牌货!快点滚开!”

箭羽咻地一声戳向了小姑娘的脸,打断了她的咒骂。

鸩动容了,她为的是老头子。

原来他并没有把自己错认成孙女,她也不是替代品,而她那莫名其妙的执著也不是假的,情感不会无中生有,它只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少女靠近了,她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宋健的右手。

鸩头一次认真凝望老头子,竟发现他已苍老成了一截朽木,一阵风便能把他吹成漫天散沙,或是零落街道的焦脆枯叶。

人类没有无尽的时光,他们不仅受红尘俗事摧残,也被悠悠岁月啃噬,真是可怜,而她是死亡的使者,本不该心生怜悯。

“珍珍,对不起,我不该捆绑着你,让你跟我一起受苦。”

“省省吧傻老头,我只是歇个脚而已,何况有人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这不比独自在外好?再说你一个凡人怎么能困得了我?”

鸩发现自己学不会半点往日的傲慢,嘴里说出的话毫无底气。

“那就好,我也不清楚这是在赎罪还是不想留下遗憾,再次遇到想要守护的就不敢重蹈覆辙,在我眼里你始终都是小鸟珍珍,而不是别的任何一个谁。”

黑影们开始拼命撕扯着鸩,许多双漆黑的大手从地面里伸出,它们一边呜咽着一边紧紧拖拽着宋健的身躯,不断往下拉,迫切地想要带他去地狱。

“没时间了珍珍!你从来都不属于这里,快把耳朵凑过来,我有要紧的事。”

空间似乎要崩塌了,走马灯也早已变成了一片嘈杂的雪花,越来越多的地狱之手出现在四面八方。

鸩赶紧将耳朵附了过去,宋健一字一句生怕哪里错漏了,刚说完就立马向她确认。

“听明白了吗?”

鸩点了点头,老头子终于松弛了下来,好似完成了天大的心愿,他都忘记自己上一次这么轻松地微笑是什么时候了,恍若隔世一般。

“谢谢你。”

话音未落,鸩就被一把推得老远,她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小老头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力气。

而宋健此刻正一点点被拉入深渊,直到半截手臂如沉船一般缓缓没入黑色水面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处莫名的虚空之中,于是她拼命挣扎了起来,想赶紧游过去抓住那只手,因为还没来得及好好告个别。

对不起,傲娇的她从未对谁展露过真情实感,当明白此生再无法诉说之时眼泪已是无用之物,她的羽翼又沉重了一分,不知哪天将再也无法飞翔。

最终那只手还是沉入了水底,没有丝毫涟漪,寂静无声,没来过也谈不上离开。

一束光从他消失的地方照射了进来,鸩便将哀伤收进心里,铆足了力气奔赴光明。

当她穿越了光芒之后竟然出现在了一个笼子里,四周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欢声笑语不断从耳边传来,而更令她吃惊的是已经消失不见的老头子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爷爷,小翠怎么了呀?它刚才还啄了我。”

“哎呀,不管它啦,小宝贝咱们快进屋吃饭吧,今天奶奶做了很多你爱吃的。”

“真的呀?珍珍最喜欢爷爷和奶奶了,唔……珍珍也喜欢爸爸和妈妈。”

这就是老头子梦寐以求的天伦之乐吧,鸩看着爷孙二人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哪怕这个梦不醒来也没关系,其实不论现实还是虚幻,只要被满足就是拥有过,醒不了的梦也就不是梦了,谁又能证明现实不是一场恒久的幻梦?

“喂!快点呀你们两个,我真的不行了,噗——”

是那个光头莫桑的声音,听上去十万火急,话还没说完就吐了一口血,想必他与老头子化身的怪物斗得不可开交,并且已是下风。

鸩朝屋内望去,只见白煜和蒲家小鬼二人如坐针毡,一直四处打量着这间充满八十年代韵味的房子。

这镜花水月不该让无辜的人陪葬,鸩责怪起自己一闪而过的妄念。

——对不起,原谅我吧。

鸩心一横,牢笼在她强壮的羽翼之下仿佛纸糊的,没两下就碎成了渣滓。

她幻化成人走进了屋内,对着正在喂孙女吃饭的宋健就是一拳。

噼啪。

是镜子碎裂的声音,宋健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随后越变越大,瞬间整个人化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散地满地都是。

而屋内人和景也在他破碎之后开始崩溃起来,那些虚假的家人们尖叫着,不可避免地再次迎来了毁灭。

“快抓着我!一起跳下去!”

鸩赶紧冲着白煜和蒲逸清大声喊道,阵眼已被破坏,幻境即将坍塌,再不走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二人这回不再犹豫,飞快地冲到阳台的窗户旁便纵身一跃,少女挥动双臂幻化成了优雅美丽的鸩鸟,抓住他们之后便俯身往小区大门飞去。

莫桑浑身是血,伤口一道连着一道,这场鏖战差点让他小命归天,那怪物在挣脱束缚后又和他斗了数个来回,就在即将捅穿他的肚皮时停了下来,像枯萎的树木一样被快速抽干了生命力,最终成了一根巨大的朽木。

显然阵眼被破坏了,幻境开始坍塌,得快点离开才行。

他看见头顶掠过一只大鸟,正笔直地朝小区大门飞去,于是连给自己止血也顾不上了,赶忙运起最后一丝灵气,闪电一般跟了过去。

*

四人再次齐聚的地点是宋健家小区门口,已是深夜,只有他们还在外面徘徊,那些在幻境里受的伤消失了,连痕迹也没有留下,但巨大的疲惫感却还在,莫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全身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

“我不行了……你们上去看看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他虚弱地冲着三人摆了摆手,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后,索性躺在地变成了一个“大”字。

不就是为了蹭吃蹭喝吗?差点把命都搭上了,不行,得加价!

——光头在心里如是说。

*

鸩推开了宋健家的大门,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些灰尘而已。她赶忙朝卧室走去,只见老头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虽然依旧瘦骨嶙峋,但面容却十分安详,白煜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早已全无,他轻轻拍了拍鸩的肩膀后便转身拉着蒲逸清离开了。

当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们清晰地听见一阵极力压制着的抽泣声,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心碎的程度却丝毫未减。

“到头来我们什么忙也没帮上。”蒲逸清沮丧道。

白煜又看起了墙壁上的相框,那一幅三人全家福是他所见之中最有幸福感的,就连幻境中也无法比拟,果然这世间只有真挚的感情才能打动活生生的人呐。

“也许一开始就注定好了,与其一无所有的活着不如就这样沉浸在梦里中别醒来吧。”

“哎,宋爷爷真可怜。”

白煜刚拿起沙发边上的相框就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纸,他拆开盖子将它拿了出来,赫然是一张病历单,诊断的是白血病。

一时间白煜分不清究竟谁的命运更像是一场玩笑。

没过多久,房门打开了,鸩从屋子里缓缓走了出来,她依然是那个傲娇的小公主,只不过眼睛红了。

“本来想逃走的,但我突然累了,还是待书里休息一段时间吧。”鸩颐指气使地指挥起了蒲逸清。“喂,蒲家小鬼,还不快点伺候我回去就寝?”

“噢……好的好的……”

鸩出乎意料的配合反倒让蒲逸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预设好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公主不可能乖乖就犯,正琢磨着如何应对,这下却省事了。

不过他刚想打开包,白煜却突然一把拦住鸩。

“那他的葬礼你不参加了?”

“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哪有我的美容觉重要?”鸩假装哼哼了两声,随后赶紧催促着蒲逸清,白煜发现她的眼眶开始湿润了。

“蒲家小鬼,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个封印术都使不利落,快点啦!”

转身就是一场空,都空空如也了就该告别个干净,忘记才是死人给活人的礼物,因为记得太过痛苦,每回想起一次就如同心脏被放在油锅里煎炸,想得却不可得,无奈才是残忍。

鸩害怕祭奠,她不想再次品尝心痛。

蒲逸清掏出《上徵密录》,他开始呼唤起清风与墨意,当书本开始翻飞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个,你是不是得把我们身上的毒解掉呀?”

白煜适才记起他们是如何相识的,说来那毒也奇怪得紧,进入体内后什么反应也没有,久负盛名的鸩毒怎么会如此温柔?

谁知鸩却翻了个大白眼,摆出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呆子,当然是骗你们的了!我的毒可是剧毒,沾之就得七窍流血,我自己都没解药。别磨蹭啦!”

于是少女回归属于她的世界里,离开的瞬间留下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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