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骨肉

水雾中,女子背对庙宇而站,光晕描摹她腰身,却是只影投落,显得十分孤单。红绳编成的发辫搭在肩头,成为周遭唯一色彩。

话音落地,脚步声渐进。

她双肩轻颤,在朦胧里侧过脸,眉宇间似有哀伤:“宋姑娘...”长睫低垂,难挡眼下乌青。

宋夏想起空荡整齐的床铺,轻声问:“你昨夜去了哪里”

巧珠抬眸去看日光钻出云层:“左右睡不着,便想去外面散心,一不留神...竟然天都亮了。”话落,自嘲地笑。

晨时露水沾染她衣襟,她瑟缩一下,下意识抱紧自己。

肩头寒霜未散,她许是彻夜都没离开,独自沉溺在黑暗中,是为保持清醒,还是不敢睡去。

宋夏为她披上小毯:“早晨风凉,这样会好些。”

巧珠抓单手握紧两角,轻声道一句‘谢谢’。

片刻,又陷入沉默。

日光不断蔓延,雾气渐散,隐约能听见清脆鸟鸣。这片荒芜之地,再次进入无望的轮回。

宋夏足尖踢弄石子,等待许久,对方仍未开口。她元眉轻蹙,忍不住说:“有些事你无法独自承担,讲出来,便能会轻松许多。”

巧珠捏住小毯的手轻颤,而后却什么也没说。

宋夏有些不耐烦,轻啧着又欲开口,话未说出,却见对方侧目看来。她顿时欢喜,尽力放缓语调:“说罢,我在听。”

或许是安慰起到作用,巧珠神情稍有缓和:“我以前将希望寄托旁人,祈求被放过,然后获得自由。可无论怎样虔诚,始终都得不到回应。”

她凝望天光,声如喃语:“村中妇人皆被拐卖至此,她们恨天道无情,单独将悲惨降自己。我当然反抗过,处境却只会越来越糟糕。”顿住,看向宋夏,“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能自由活动的?”

巧珠语调上扬,眼底却冷如寒霜。

宋夏微怔,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偷藏了竹筷,然后用一年磨成细签,在他强迫我同房时,用力扎进他后颈。”

巧珠笑,遗憾道,“可惜他没有死,却瘫痪在床靠我照顾。葛信台无从处罚,毕竟那恶心男人,还要靠我会买药活命。”

她说到此处,语气十分平静:“ 我获得自由才知道,祈求没有任何作用。除非破除禁锢,否则定是前路无望。”

巧珠神情未动,垂在身侧小臂却在发抖。

宋夏垂眸,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这一路...你辛苦了。”

巧珠眼眶泛起湿意,急促转身:“但暴力无法根除问题,我不能让大家都手染鲜血。”

她胸口剧烈起伏,沉默片刻,又压低声音,“宋姑娘...其实我欺骗了你。”

宋夏更用力握住对方,仿佛在借此给予她勇气:“你帮我们找到同伴,又谈何欺骗?”

“我与你们的相遇并非偶然。”

巧珠低下头:“我路过葛信台家时听见动静,以为那位李大人又来村中。我本想去揭露他贩卖女子的恶行,无意间看见你在操纵术法...”

她抠着手指,指甲边缘已见血色:“我一己之力不能帮助全部人,但若能寻见仙者,说不定就会有转机。我想要带你们去子母塔,才一直在门口等待。”

宋夏垂眸,没有言语。

巧珠语气愈急:“我起初以为自己眼花,可庙中情况都为真实。你可以操控草木,可以瞬间取来泉水,即使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你身份非常。可此事毕竟与你们无关,我不能冒然提出请求。但是,但是...”

她双肩轻颤,终是难掩哽咽:“子母塔的大家撑不住多久,我无法再被动等待。虽然这很唐突,但请你,拜托你...”哭腔渐浓,话音就此截断。

宋夏从怀中取出绣帕:“将眼泪擦擦罢。”

巧珠颤微着接过,却依旧团在掌心。

宋夏轻叹:“你实属无奈之举,不必再为此难过。”

巧珠抬起头,眸色湿润:“宋姑娘是原谅我了。”

宋夏轻嗯作答,又问:“你说的子母塔,究竟是何地方?”

巧珠这才去擦眼泪,哑声道:“葛信台每年都会为村中增添女子,他为人十分吝啬,办法仅有拐卖一种。而被拐女孩皆年纪尚小,有出言反抗或逃跑者,就会被关入子母塔。”

宋夏讶然,想起妇人的尖锐惊叫,心里又沉几分。

巧珠继续讲:“奉阳村以男子为尊,更有神童护世的说法。村里人为求钱财和庇护。只会将男孩留在身边,女童则会交给都城的李景之。我听闻此人位高权重,贩卖人口更是寻常,他只需将所得钱财分给葛信台,就能一直获得年轻女孩。

巧珠手在颤抖,用力攥组攥住小榻:“你们进村时,看见神女像了吗?她怀中襁褓所为男性,是葛信台为鼓励村民生子而建。多可笑,所谓受人敬仰的神女,也是个身披枷锁的可怜人。”

“而子母塔,就是反抗者的牢笼。”

拔掉爪牙就不能攻击,堵住口舌就无法言语,所以这里永远充满光明,没有人会注意塔中彻夜的悲鸣。

宋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孩童性别不由女子负责,奉阳村的规矩也太过荒唐!”

巧珠点头,补充道:“村中男子皆为葛姓族人,维持秩序已有十年之久。根深蒂固的丑恶,无法被轻易改变。我本想耐心等待时机,可约半月前,却发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

宋夏蹙眉问:“如何?”

巧珠双肩轻颤,恐惧地说:“约半月前,我借买药之机去子母塔送饭,刚进走时,就隐约听见有人耳语。那声音起初很低,后来愈发清晰。”

“我四处查看过,附近并无旁者。况且子母塔处地偏僻,平常根本不有人来。但那话音久久未散,竟像在蛊惑一般。”

宋夏问:“你还记得内容吗?”

巧珠咬唇,面色惨白:“‘祈祷毫无用处,只有死亡能获得解脱,去杀,杀光所有的人。’它反复念叨这几句,即使离开,仍能听见声音。”

“几天后,我看见尸体陆续运出子母塔,草席渗血,死像极其恐怖。我听村民说,子母塔中阴气太重,恶鬼控制被关押的妇人,让她屠杀其他无辜者。”

巧珠声音极轻,视线没有落点:“从那日起不断女子死亡,大家本就畏惧子母塔,如今更谈及色变。可仍有女子因反抗受到责罚,却再没有人肯放他们出来。”

宋夏垂眸,终于明白葛家妇人为何露出那般惊恐表情:求救无望的牢笼,沾染血色的魔窟,无论是其中哪个,都会令人疯狂。

巧珠仍在顾自说:“我暗中算过,塔中仍有人存活,可多过一日就少一分生机。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所以...”垂首,贝齿咬破嘴唇,“请姑娘帮帮大家,给我们一条活路。”

这于她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要主动争取,哪怕会失去仅有的尊严。

巧珠拿定主意,双膝颓软就欲跪下。

宋夏忙伸手将她扶住,答应之言尚未出口,身后已传来话音。

“姑娘无需忧心,我们今日就动身去子母塔。”

宋夏回头看:江月白不知何时立于院内,旁边站着双目通红的侯老爹,姜朝鸣抓住他裤脚,表情有不合年龄的成熟。

他们显然听见全部内容,眉宇间皆有动容。

侯老爹用力吸鼻子:“丫头你别担心,那些畜生定会受尽惩罚!”

巧珠看向他脸庞,视线停顿些许,却飞快别开眼去,指节抵在鼻尖忍住哽咽。

宋夏安慰:“听见了吗,我们现在就去子母塔,解救那些被关押的姑娘。”

巧珠接连点头,却难掩抽泣:“谢谢,谢谢你们。”

偏巧,日光钻出云层,浅薄金辉洒向大地,恰是雾散云开。

宋夏拂袖撤去藤蔓,窸窣声后,高台白墙恢复往日光景。她望向那垂眼佛像,片刻上前,擦净小案灰尘,而后真诚地敬上一香。

宋夏不信神佛,这柱香却是替塔中女子们请的。

“拜托,再坚持一会...”

她默念着,缓而阖眸,“我们这就来帮你。”

出发前,侯老爹嚷着要同去:“我虽为平常人,但好歹能份力。何况昨日只顾恼怒,今天定让他们看看我的脾气。”叉腰,脸涨得通红。

巧珠见状,忍不住侧目莞尔,泪水悬在长睫终未落下。

江月白含笑说:“子母塔情况不明,你留守于此更为保险。倘若我们迟迟不归,还需靠你请官府前来。”

侯老爹抿唇思索,浓眉紧蹙成川。

宋夏将香放入铜炉,转身道:“姜朝鸣年纪尚小,外界又有村民巡查。你留在庙中,能照顾他一二。至于子母塔的事,就安心交于我们。”

称呼陌生,侯老爹怔然看向腿边孩童:“你有姓名了?”

姜朝鸣点头,眸间闪出光:“嗯,哥哥替我我取的。”

“不错,挺好听。”

侯老爹嘟囔着,左右思量一番,终于舒展眉头:“好罢,我就替你们守好后方。”话落,视线瞄向巧珠,“但是...这位姑娘也要同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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