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姻缘

天色愈晚,长街的灯火微斜入窗。

姜朝鸣低着头,高举双手递出物件,小臂绷直,神情既紧张又十分庄重。

宋夏看去,杏眸悄然怔住:他所呈并非什么名贵物件,只是本边缘残破的旧书。烛光晕染,照亮封面笔墨,依稀可见‘江南游记’四个大字。

江月白瞥见她震惊模样,微微垂眼,长睫遮挡眸间苦涩。

姜朝鸣闷声说:“这书是我从那人家中寻得,多年一直贴身珍藏。如今入宫,便不能荒废学业。希望姐姐代以保管,待学业有成,我再来取回。”

风吹来,帘纱浮动而起。

微光拂过书页毛边,更显出游记古旧。命运仿佛在开玩笑,兜转间似乎又重回起点。

宋夏接过书,指尖颤抖地抚过文字,许久未曾言语。

车外,又传来宦官催促。

姜朝鸣见她一直沉默,汗湿的手又攥起衣衫,贝齿下意识咬住嘴唇。

“没事的。”

江月白轻抚他发顶,声线温柔,“你且随侍从入宫去罢。”

姜朝鸣没回答,依旧坐在原地,缠弄布衫的动作愈加用力。他眼眶微红,显然有些委屈,脑袋几乎要埋在肩窝里。

江月白叹息,掏出绣帕递他,再欲启唇说些安慰之言。

话未出口,被合书声打断。

宋夏将游记放于膝盖,安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伸出小指,“来,拉扣。”

姜朝鸣依旧低着头,攥紧布衫的手稍微放松。

宋夏弯眼而笑,长睫重叠成线,轻咳两声,身体稍微后仰:“你若后悔的话,这就不算数喽?”

话音未落,小指立刻被勾住。

姜朝鸣凑前,一双狗狗似的眼睛直盯向她,童真而愈显期待:“当然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人世间情况万千,度以百年又谈何容易。

宋夏望着眼前孩童纯真的笑脸,不觉垂眸莞尔,柔声道:“嗯,一百年都不变...”

光影里,两根手指悄然相依,仿佛无论过去多长时间,约定都永远存在。

侍从又上前问,语气较之前更为急切。

宋夏闻声,轻点孩童鼻尖:“去罢,别让她等太久。”

姜朝鸣不懂‘她’到底是谁,只怔怔点头,右半身跨出去,仍侧目朝后看,眼神似是对宫中的好奇又像有对同伴的不舍。

江月白倾身,替他撩起半边帘幕:街边烛光照进车来,恰是好一番亮堂。

姜朝鸣最后看了眼两人,终是大步走向光亮中。

“啪”,是足尖落地沉闷的响。

马车外,传来宦官交谈之声,大抵是些招呼与询问的场面话。

姜朝鸣起初磕绊回答,两句过后,态度亦从容许多。

宋夏托腮靠在窗边,瞥眼瞧他泰然模样,自叹道:“果真是父子,眉宇如此细看,是与姜哲有几分相似。”

江月白低头抿茶,瓷盖缓而蹭过杯沿:“明事理而知善恶。他再历练三五载,也会是一代明君。”

交谈间,侍从已带姜朝鸣离开。

宋夏见小孩又欲回头望,忙收手垂落车帘:“是否为明君又如何,我只望他无拘无束,再不会被外物所困。”声音愈低,状似无意地瞥向身旁人。

江月白端着杯盏的手轻颤,却是抬头问:“这些日怎没见翠灵消息?”

他眼神避让,语气莫名加快,明显想扯开话题。

宋夏细眉一蹙,挺直腰,故意大声说:“你可别担心她。”话落拂袖,多出的信件放满桌案,“瞧瞧,这全是写给你的。”抱手,别脸不看。

江月白不可置信道:“这些...全都是?”

宋夏慢悠悠地说:“倒也没有。几分留给我的,皆是些‘照顾好主人’‘不许和他发火’之类的话。”摊手,哼哼道,“看来我在你家小翠鸟眼中,就是个霸道凶悍的角色啊。”

她句尾扬起,听着莫名有些滑稽。

江月白忍住笑,声线温柔:“翠灵不懂事,你莫要与她计较。”

宋夏哼一声,抱手道:“我才没心思去管她。”抿唇,片刻又问,“凡间诸事了结,我施以术法带你回去?”轻声,像在小心试探。

江月白凝眸看她,缓声拒绝:“难得能下山来。不必着急回去。我们且随车而行,沿途还能观赏风景。”

宋夏蹙眉:“但你身体尚未痊愈,现在最需要休息。”

话落,窗外烛火微闪。

孩童手拿糖葫芦,玩闹着跑过马车,清脆笑声似春日银铃作响。

江月白握住她的手,指节相贴处,恰有微光悬浮:“就当陪我一趟,好不好?”

嗓音低哑,像细纱蹭过心间。

宋夏竟一时忘记抽回手,任由他握着,眸间印出对方眉眼。

时间仿佛停留此刻,又似乎已历经千古。

忽地,传来孩童的尖叫声。

宋夏长睫轻颤,大梦初醒般猛然收手,侧目,望向车外:“随你,反正不是我的身体。”虽如此说,耳尖悄然泛红。

江月白莞尔答应,仍凝望她侧颜,笑着说句“多谢”。

宋夏耳尖涨得更红,脑袋似要缩进角落里,却凶巴巴地喊:“谢什么,快些赶车。”

话落,车轮缓而移动。

江月白眯眸,语气笑意更甚:“好,我们这就出发。”

他句尾落得很轻,似乎在哄生气的孩童。

宋夏哼地声,别开脸并未理会,唇角隐在角落里悄然上扬。

待马蹄跨出城门,夜色中,隐约听见一声‘姐姐。’,似乎有人在呼喊着追赶马车。

宋夏微怔,掀起窗帘朝外去看:长街烛火通明,与寻常时日并无不同,根本没有追逐而来的身影。

难道是听错了?

她蹙眉细思,眸间疑惑之色更甚。可马车不断向前,城门很快就消失于视线。

宋夏缓而靠回软塌,心里仍琢磨方才听见的呼喊。

江月白问:“怎么了?”

宋夏手指向窗外:“你刚才有听见吗?”

江月白扬眉,表示不解。

宋夏泄气,只当是自己误听,摆手道:“就当我没问,你呀,还是顾自品茶去罢。”

江月白依旧好脾气,闻言颔首,又回答句‘好’。

像是拳头砸在棉花上,软塌塌的,毫无一点痛快可言。

宋夏索性阖眸不再言语,只挪挪位置,寻个安稳角落休息。

江月白笑,左手将书扣于膝头,右手去取茶壶。

回程之路很慢,沿途大都是山川风景。星辰与辉光交替,为云雾镶嵌层浅薄金边。

一路无话,马车内格外安静。从姜国都城回紫苑峰,大抵需要三日路程。期间走走停停,又会耽误一日。

宋夏打个哈欠,懒懒开口:“明日初晨,差不多就能回去吧?”

江月白点头,将杯盏放于桌案:“倘若穿过小镇,或许会再快一些。”说话时倾身,愈再添杯茶水,可手臂刚抬起,细眸便是一弯,“幸好,前面就有茶铺。”

宋夏额角抽搐,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问:“又喝完了?”

江月白轻嗯回答,语气显得无辜:“暑气强盛,茶水自会多有耗费。”

“但也不至于—”

宋夏咽住话,复咬牙补充,“距离上次休息还过半柱香。”

话落,车轴滚过石块,恰时一阵颠簸。

江月白忙撑住侧壁,右掌眼唇轻咳,原本疲惫的脸色更显苍白。

宋夏微怔,变扭地别开视线:“也罢,反正无事,且当做散心了。”说着,曲手轻敲两下,“前面停下,你家主人要添茶水。”

马儿仰头嘶鸣,似在回应她言语。没多久,便嗤鼻停下。

宋夏率先跳出车内,撩开轿帘,欠身做‘请’的姿势。

江月白眉眼含笑,右手搭于她掌心,足尖缓而落地。

临近九月,气温已有见凉。

宋夏踮起脚,为他收紧两边领口:“将要入秋,回头置办件暖袄罢。”边检查边做调整,待完全满意,才点头问,“茶壶给我,你且在这里休息。”说着,伸手去讨。

江月白笑,握住她的手率先向前走:“一起去罢。”

宋夏还未来及反应,脚步已经随他而去。

碎光顺树叶缝隙洒落,偏巧点缀在他眼角,像一枚温柔吻痕。

宋夏望向他侧颜,竟一瞬忘记身在何处,记忆里的眉眼愈现实重叠,他们仿佛从未有过别离。

“到了。”

江月白说,语气难掩高兴。

宋夏蓦然回首,仓促间遮掩眼角酸涩,甩开他的手:“我先去点茶。”话落,匆匆跑开。

江月白微怔,虽未解她情绪变化,仍是缓步跟随。

茶馆内,已有几人在品茶聊天,言语间,神色似有愤慨。

宋夏将瓷壶放上桌案,曲指敲击桌案:“老板,添壶茶水。”无意间侧目,瞥见角落的茶糖。她看向腰间绣囊,索性摊手道,“糖果也装满罢。”

小二答应了声,将抹布往肩膀一甩,攒着笑跑来:“客观稍等,我这就去置办。”

正说着,方桌处传来争吵。

一男子拍案而起,面红耳赤地嚷嚷不休:“谁说妇人就没错?既然娶回家,就该相夫教子!”

话语落地,周遭同伴自随之附和。

宋夏瞧着那男子模样,朝天翻个白眼,嗤鼻一声别开脸去。

江月白上前,侧目瞥去眼神,问:“他们在聊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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