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山上亮起火把,绵延数里,宛若金蛇。蛇尾缠山,一卷一卷,直卷聚在神殿前,忽然收紧,簇成星团,明如白昼。

殿侧,有一人手持月灯施施然走过,腥臭血火中,留下道神秘莫测的剪影。

火焰俶尔爆燃,整个神殿熠熠生辉,仿若传说中幽冥国度中衔烛之龙,开天门,破暗宇,照彻赤县神州。

不,那就是烛龙衔照,是第十六代教主设在中殿的机关!

敌人竟已突围神殿?

简直不可思议,天都教开山至今,也不是从未遭劫,但没有哪一次,能越过神殿,即便是最近三十载,举南武林之力合围攻山,也不过被四巫所起的大汤大河阵阻拦,最后巫咸大祭司以一敌众,将贼首逆臣石柴桑就地斩杀。

白星回手脚脱力,浑如溺水沉浮,不过须臾,已大汗湿身。

火阵照亮山峦巅峰时,余光也覆落于四方烽烟瞭台,从夜雾里分离出细小孱弱的烟柱,和火盆中即将全然覆灭的火星子。这是唯一的好兆头,尽管对方的势力渗透入教,但显然没法子一口吞拿,直接控制所有布防,暴|乱起时,仍有部分人传出信号。

还有救!

还有……

白星回脸上迸发喜色,但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恐惧和悲恸之中。

“呼啦——”

一时狂风大作,山中一物飘飞,逆着月色,往寻芳岭吹来,白星回抬头上望想要看清,那东西就覆落在眼前。

伸手揭下,是一张白幡。

敌人才不会一边杀人一边祭祀送魂,只能是自己人所为,而神殿挂白,是第八代教主留下的规矩,意思是教主已殁,不必恋战,勿做无畏牺牲。那一代教主子嗣颇多,后来兄弟阋墙,其中一人造反,控制住山中旧部,唯一的小女儿不忍见长兄相残,冒死让亲信挂白幡,给予其他兄弟指示,不要轻易上山,以免误入圈套。

从前听大哥白霜序讲老祖宗的故事时,自己还颇为不屑,觉得这些兄弟也太过冷静畏缩,被这白幡给吓住,当真不往而四下逃窜,真血性男儿就该提剑纵马,杀个痛快。

可这副情景真落到身上,他却也生出一分犹豫。

不!

犹豫什么!怎能犹豫!

死的不是别人,是你爹,你娘啊!

白星回捂住耳朵,甩掉脑中杂念,抄起竹管,几个起落,冲出寻芳岭。

典纳阁后方有一条斜展的飞索,接在云河神殿下方,神殿独立九霄,上下皆一路,背后断崖下镇着极为凶恶的“魇池”,因而这索道上头挂个篮子,方便走货,能缩减人力和时辰。也许他可以借此悄悄登山。

山岭寂然,两崖对望,石骨壁被蟾月照出十里惨白,白星回正放绞轮,听见山上忽起喧哗,定睛一看,乃一黑影自上而下,借力飞索朝自个的方向渡来。

那身法轻如飞絮,手按在绞索上,也不见几斤重量,只有上下波伏,才昭示确有其人。

“来得正好!”

白星回攥着武器,伏在暗影中,预备一招击杀。

就在这时,孟不秋追来,未见白星回的他,倒是认出了这不速之客,立刻运刀,砍向飞索,而山上敌首恰也追至崖口,见来时已晚,张弓搭箭距离不及,便也举刀,想断另一侧索扣。

飞索下沉,那人却不见惊慌,而是俯身如飞鸟,袖起水龙卷,指间弹出一丝,缀在孟不秋腰上,一荡荡至绞轮下,在他斩丝之前,飞快收束,贴着石壁疾走,最后纵身一跃起,踩着长刀风怒,踮脚翻身。

白星回嘴角咧出冷笑,瞬间暴起截杀。

那人未料到还有埋伏,近距离下,闪身躲得有些吃力,明显轻功强而体术弱。就这左躲右避间,被竹竿撩到,袖里飞出一物,由是金光闪闪。

白星回认出东西:“小蟾蜍?”

那人将小蟾蜍截回,边逃边往怀中掖藏,藏得更深,像是生怕教这识货的家伙给抢了去,白星回只觉糊涂,这哪像机关算尽,布局攻山的谋者,分明是个手不干净的小贼。再一想方才山上的反应,更是坐实猜想。

偷东西偷到天都教来?

孟不秋没等他好好琢磨明白,便催着追上去,一开口,甚至续上了他脑瓜里的猜想:“也可能是巫罗所托,不管怎样,先将他拿下才是。”

山中唿哨不断,一方惊动,是四面来追。

既已打草惊蛇,今夜只得按兵不动。

白星回应声,最后回望一眼高山,即便此人没有握持巫罗祭司最钟爱的宝贝,他也可能是此时最清楚神殿情况之人,必须捉来盘问。

三人且战且退,一路退回石门峡。

硖石窄密而嶙峋,不便走轻功,白星回仗着对这片山头熟稔,游刃有余在石洞中辗转,掐准时机抄至前方截杀,拔出竹竿就是一式关门打狗。

那飞贼变掌,与之过手,招式间犹如道家所谈飘渺自然,又似有几分江左诗书中所绘仙人蹈月的风流,同滇南派系常言的一力破十会大相径庭,更像是中原人爱走的路数。白星回不由大惊,质问道:“你究竟是谁?巫罗在哪里?”

小贼一声不吭。

倒不是人傲气,而是被打得实在无法分心。

白星回唇角一勾,自信满满:“且看这招!”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记膝顶扫腿,先破其下盘,而后翻身绕后,趁那小贼攀壁潜逃时,竹竿自肋下穿出,内力一震,打在肘拐上。

小贼左臂中了一棒,肌肤上大片青紫,强撑着与白星回又分拆几招,不敢正面相抗,全不恋战,调头便跑。这时,孟不秋从一线石缝滑出,长刀自下上挑,水花掀起如帘,本就昏暗的视线更加不清。

“糟糕!”

小贼惊呼一声,向后退走,想落脚溪石变道。

但孟不秋根本不给机会,而是继续向前挺进。

那刀身带柄足有近五尺,仓促间,那小贼根本躲不出攻击范围,强行避让乱了身法,叫孟不秋瞧出破绽,横腿一踢如踹燕,给踹落水流。再回头瞧,孟不秋自个则施施然落定在湍流溪石中探出的老树根上,垂眸睥睨,预备随时补刀。

好在她轻功冠绝,脚底沾水而不落,竟强行提气,旋飞而起,如凫鸟抄水般轻灵。只是,白星回早已默契相候,翠竹一探,点在她后腰的肾俞穴上,警告道:“别动,再动小心我破你气机!”

肾俞穴主肾水,若破气机,则肾脏大伤。

那小贼果真一怔。

白星回趁机贴身一转,腾出另一只手,将那遮脸的面巾摘下——

竟是个女子!

脸上一凉,小贼伸手抹去,只捞着那纱巾的尾巴,立时瞪着身前的白衣少年,飞眉怒嗔:“你又是谁?”只见此女脸蛋圆润,模样俏丽,即便横眉冷眼,也不改温柔气质,是没有半点威慑力。

白星回手中竹竿一转,压在她右肩上,朗朗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天都教少教主是也!”一边说这话,一边又悄悄动那星月菩提锥,想将巫罗那只小蟾蜍从她怀里挑出来,“哪里来的小贼,敢在天都教偷东西!”

这姑娘可比他想象的要机灵得多,一见他提声,立刻警惕,将两手抄在怀间,阻了他的路,并说道:“嗯……少教主,这玩意不能给你,但你的问题,我可以一一回答,只要你俩肯放我走。”

白星回略生犹豫。

孟不秋堵过来,提醒道:“时间不多。”

山上的人可没有闲心等他们坐地谈完再动手捉拿,方才石门峡中大打出手,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

此话一出,那姑娘先发急,举起两手,示意自己不会偷逃:“不用再多考虑。你俩联手,我打不过,老实说,若是此地不限制我的轻功,凡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讲条件,既然条件已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个蟊贼,也敢称君子?”孟不秋落刀,挤兑他,“若前头无路能阻,我的刀早就出鞘。”

小飞贼定睛一瞧,方才过招,他果真没有出刀,既是远胜自己,那便是砧板肉,没得谈,反倒是松快地笑了起来,道:“原来就是要活捉,那我便放心了。我只有那两个要求,若能满足,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星回心下思量,那小蟾蜍哪有人命要紧,这家伙既是第三方势力误入,倒也不必揪着不放,于是满口答应:“好!”

他一应,那姑娘果真爽快答话:“先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叫容也。”

“容也?”白星回想了想,耿直地摇头,“江湖上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孟不秋眼光要更毒辣些,便说:“轻功不错,以你之年貌,能有此水准,武林中可是凤毛麟角,远了说,盗跖一脉传轻身法‘惊鸿飘影’,往近了讲,”他顿了顿,才意味深长续道,“恐怕只有万里孤踪。”

容也俏脸一白,认命叹息:“家师正是郎飞燕。”

“他没死?”白星回争着问,“不是说‘万里孤踪’郎飞燕身负血债,而自江湖销声匿迹,其实十年前已埋骨黄土?你既师承于他,想必他身法更为精妙,他真的能做到‘飞雪不留迹,清风比雀身’?”

孟不秋咳嗽两声。

白星回反应过来,立刻翻脸,冷冷地问:“是他指使你上哀牢山来的?”

“倒谈不上指使,”容也娓娓道来,“家师同贵派巫罗祭司乃是拜把子的情分,相交多年,书信不断。年前,家师预备准我出师,但却不知以何为考量,巫罗祭司得闻此事,便说让我向他那儿去,以取这小蟾蜍定成败。”

白星回长哦一声:“难怪你死活不肯还。”

这倒是巫罗那吝啬鬼会干的事,他最在乎那些宝贝,关系不好的,不带告诉,若能以此为赌,算是最高认可。

小时候白星回和长兄白霜序比试,便常去他那里摸些零子儿花。

容也抱拳:“事出有因。”

白星回摆摆手:“那你拿去吧!幸亏有这小蟾蜍,否则,可指不定能说上话,万一把你同山上的混作一气,那家伙的刀,可不会留情。”说着,不忘睨了孟不秋一眼。

容也努力笑笑,远望烽烟,眉上似压着千斤,倒是比眼前这俩土著还要忧心,乍又续道:“我本是往文山听湖去的。”

白星回颔首静听。

此话不假,巫罗出身雍部,在文山听湖旁起了一座土楼,每年岁朝前后几月,都会去那儿小住过冬。

“可待我到达文山之时,却发现听湖土楼已焚毁于大火,废墟里自是没有那小蟾蜍的,我一时拿不定用意,便上哀牢山来瞧瞧看,也就先你们一步,进了一趟典纳阁。”

听到这儿,孟不秋和白星回才明白过来,巫罗把劫杀拦在阁楼外,并非单单因为吝惜宝贝,恐怕是为了给容也留信。想来他在动身离开听湖土楼时便有所预感,此行颇险恶,才将一直放在文山收藏的小蟾蜍纳在身上。

本意是想由容也传出信去,毕竟是万里孤踪的高徒,轻功少有人能拦得住。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容姑娘是位女中豪杰,见危不走,反而山上一探究竟。

白星回赶紧问到点子上:“你从神殿下来,那你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还是组团,该出场的基本都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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