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被剔除出局

虽说边境的战打赢了,可大梁也没能捞着什么其他好处,塞外虎狼退居百里,到底还在虎视眈眈,挽不回大梁愈来倾颓的国势。

镇北王傅青未回朝后,世家的气焰都小心翼翼给收敛起来。

这位出身傅氏嫡系手握兵权的异姓王,多年来却在世家与寒门之间保持着微妙的中立,孑然于官场,不予任何人情面。

一时朝野间有权势之人皆是噤若寒蝉,寒士们虽未曾得偏袒,日子却难得好过了几分。

江顾便也是这其中的一个受益者,上头的大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渎职了,做上几分样子,已难能可贵,他便难得地空闲下来。

这离那日送醉酒的傅安之回府又过了半月,江顾闲下来后才发觉傅安之最近出奇的安分,许是被他上头那位镇北王堂兄给治住了。

再没偶遇傅安之那事儿精,江顾心里也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只是好像日子在无知无觉间少了些滋味。

一日江顾不小心伏在案头睡着了,醒来时夜已经很深,他走到门边,听见几声犬吠消弭于黑暗中。

回去时江顾有些恍惚,不知怎地绕到了傅府,他瞧着府门前挂着的灯笼许久,莫名其妙地想:傅安之睡了么?

转念又觉得好笑,难不成傅安之没睡,他如今这个身份就能进府看他不成?那日他冒雨淋了一身送傅安之回府,可连傅傅门槛都没跨过去。

他曾经自负一身才华,一朝金榜快题名也如探囊取物,谈不上什么春风得意,所以摔得狠了,疼是疼,倒却算不上伤筋动骨。

他于世无亲无故,只盼能立身天地无愧于心,此生但求能救民于水火,至于其他,于他又有何干?

五年前他是风风光光的状元郎,如今他秩品未入流,却也不曾有分毫动摇。

可他今夜却恍惚觉得遗憾——不能入朝议事,若不是傅安之有意,仅凭他想,是见不得那人一面的。

-

眼进年关,不知怎的这年仅剩不多的日子里事儿却特别多。

先是江南物价飞涨市井混乱,后有小国来使,使团却为凶徒血屠于半道,不久西南藩王又侵田掠地,闹得百姓苦不堪言,让朝廷好是一番手忙脚乱。

才好不容易安抚完各方,前日小皇帝竟是不甚坠入太液池,高烧不下,直教人以为是天劫下至,来预警天下了。

京城里早便有谣言,说是镇北王戾气太重,平素他坐镇西北,天高地远的能安一方,可回了京城,就是杀神临世,威胁天子根基。

这话也不知道有没有传到镇北王耳朵里,反正傅安之是听着了。

自镇北王回京,傅安之就被他上头这个堂兄盯上了,现在几乎就是被禁足。

他待在府里,近日却总是惶惶不安,往前傅青未回京也总会有这些类似的传言,可傅安之总觉得这一次不同以往了。

太后的傅家,镇北王的傅家,傅安之的傅家,架空了几乎整个大梁的傅家——傅安之知道,傅家总有一天会成为众矢之的。

傅安之怀了隐忧,于是便挂念着要把之前赊了许久江顾的画钱给算一算,开始一点一点地还了。

他便小心翼翼地出一次门,马车才驶出府,好巧不巧迎面就撞上了要进宫的傅青未。

傅安之吃了一吓,以为要挨训了,哪知道傅青未一身杀气不敛,目不斜视,压根没看见他。

傅安之愈发不安,忙唤人调转马头,放弃了去找江顾的念头,做贼心虚地回了府。

隔日宫里传出消息,镇北王提剑直上大殿,拖出总管太监,斩于长阶。

傅安之听了消息,手里的茶盏没拿住,碎在脚边。

他顾不上多想,慌忙去了镇北王府,却被傅青未的副将拦在门外。

“过刚易折,”傅安之立在台阶上回头说,“仅凭兄长他一人之力,救不了如今天下。”

副将摇头,“十一公子,您逍遥自在惯了,哪里懂王爷的难处呢。”

傅安之一哂:“我的确不懂。”

而后不久,宫里又传出不好的消息,这回是太后病了。

病来如山倒,每况愈下。

刚刚才病好的小皇帝吓坏了,日日守在太后榻前服侍,朝事搁了又搁,一众人心惶惶。

太后的病不见好转,拖了月余,转眼已岁近庚辰。

年底众大臣忙过一阵后,接下来就是短暂的休憩了,还是照例在除夕前齐聚泰和楼。

在府里闷了许久,傅安之终于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可惜这气透的并不怎么愉快。

他心里记挂着他那个锋芒太甚的堂兄,而这个年宴又早没了他感兴趣的那个人,便实在觉得无聊至极。

席间傅安之面上热络得很,打心眼里却没兴趣凑这群大人的热闹了,他借不胜酒力推杯不就,装醉要走。

朝野上下都知道知道傅安之是个爱画如痴的,御史中丞拦他,“大人,我新得了幅古画,您不留下来瞅眼儿。”

傅安之摇头一步三晃,笑嘻嘻地推了。他连年如此推脱,席上看得出的看不出的,却都忌惮他傅家的出身不敢说什么,只道“可惜可惜”。

傅安之临走时好巧不巧撞上了迟来的尚书岑宴,那人清俊的脸上被他揍的伤还没消完全,傅安之却“嗤”了声,后悔没揍得更重些。

岑宴侧身给傅安之让路,低眉顺目地作揖:“傅大人慢走。”

泰和楼外等着的家仆见主人出来,忙替傅安之披上狐裘。

“岑宴小人,兄长总有一天要被这人害了。”傅安之轻声喃喃,他有一阵的酒意上头,下楼出门的那一霎却蓦地为冷风吹没了。

京城这一年的春格外冷,傅安之抱臂缩了缩,闷头催促取车的家仆快点。

他在府上闷得太久了,反应有些迟钝,那星星点点的湿意落在脸上许久,傅安之才似有所觉抬头。

东风吹落星如雨,京城来了夜雪。

而江顾从长街的阴影里走出,披了一身的风霜。

傅安之张了张嘴,却哑然在江顾愈发瘦削的脸上,江顾看见他,开口问:“傅大人,你这是要走了?”

泰和楼的年宴没有这么早散的,江顾当年去过一次,折腾到了夜半才散,傅安之拽着他喝了一夜的酒,死皮赖脸不让他走。

长街边上的灯笼明灭,傅安之被晃了眼,忘记刚刚碰见岑宴的不愉快,低眸的瞬间他突然明白了,江顾对他而言,的确与旁人不同。

傅安之低头看江顾抱着的文卷,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顾微微眯眼,深深看了看傅安之一眼,“东街的米价有点问题,我找邱大人禀报。”

说是邱大人,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见了傅安之连说话的份儿都轮不上,出了名的好大喜功,哪里会管江顾说的这鸡毛蒜皮东街长西街短的事。

“给我吧,我看看。”傅安之蓦地就心软了,他伸手去拿,江顾却受惊似地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傅安之的手扑了个空,他怔忡一霎,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自己什么也没摸着的手,寒风如刀割过他脸颊,带来一瞬的心悸。

马车缓缓驶来,江顾心里揣着事,这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太刻意了,忙说,“不劳烦大人了。”

傅安之木然地眨了眨眼,抓不住刹那的心绪,只觉得上一刻才发芽抽枝的感情,倏忽间就风急雨打,没了影子。

他没有再抬头看江顾,闷闷地“嗯”了一声。

傅安之觉得自己或许只是脾气一时上来了,他娇生惯养,就撒气似地转身上了马车,刻意忽视今夜江顾的种种不同寻常。

江顾没料到傅安之竟然这样干脆地放过他,要是照往常,这人就是上手来抢也不稀奇。

可江顾这时却顾不上想这个,傅安之上了马车,他悬着的心思也放了下来,便站在一旁等了等,想与傅安之道别,毕竟今日一别,恐怕也得是年后才能再见了。

“傅大人……”江顾开口,他原以为那人会掀开帘子,像从前那样与他告别,可马车没有片刻的停留,一声不吭走了。

江顾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拦下马车,他有太久没见到傅安之,没有同这个人说话了,可是这时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冷冽的声音:“江大人,幸会。”

江顾回头,一腔的热血蓦地凉了下来,他恭敬作揖:“岑大人。”

江顾抱紧手里的文书,在傅安之与岑宴之间,选择了后者。

今夜这场雪来得急,江顾却恰好少了赏雪的心情。

他以为他只是错过了一场雪。

-

这晚江顾彻夜未眠,他把屋子里里外外洒扫一遍,将所有的文卷、藏书、撰记和书信等杂物都整理出来,该处理干净的,都付与一炬,什么也没留下。

最后他将画轴单独归类到一旁,默坐了许久,收进柜子,上了锁。

京城的这一晚,傅安之在梦中被惊醒,外头的下人扣门急道:“大人,宫里派人传了消息,请您进宫一趟。”

傅安之茫然地愣坐了会儿,下床时不小心被拌了一下,扶着架子好险没摔下去。

傅安之出了府门,还没来得及上马车,便有一个小兵赶来拦,“大人,王爷让您在府里呆着,不要出门。”

傅安之心头的疑窦这时倏然破开了一个口子,终于从今夜的不同寻常里觉察出了风雨欲来的先兆,他抬头看了一眼“傅府”的门匾。

夜乡未晨,京城尚在梦中,可傅安之却再睡不着了。

他后来在千里之外,在河山一隅,总会反反复复梦见这一晚,在梦里他再次被惊醒,被拦下,风雨诡谲与他擦身而过。

他被剔除出局,衣角干净,周身清白。

半生故人却从此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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