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是忘了忘了的痴心人

那一年温朔入学了了书院,化名温藏弓。书院的书教得不怎么样,藏书楼中却有不少珍品、孤品。温藏弓日夜泡在天一楼里读书,晚上用夜明珠照亮,楼门坏了,也是他亲手装上门闸。

温藏弓性格孤僻,同寝舍唯有林舒主动与他交好。入学三年,多少个鸡鸣前的晨和日落时的昏,回廊中心的院子里,温藏弓一袭青白书生袍飒飒练剑,旁边廊柱上,倚靠着口中咬笔,衣襟上挂满墨汁,正凝眸记日志的林舒。

元宵节夜宴后,两人回到寝舍,推门就见同窗的靴子在空中摆来摆去。温藏弓跑上去抱住同窗的脚,发现尸身已经发硬。两人在死去同窗的枕下发现遗书,详述书院内部的肮脏交易与自己死前受辱的过程。

书院一直将品貌端正的学生送给财主当玩物。书院时常举办酒宴,聚众玩亵学生。起先,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有些学生家境贫寒,用尊严换前程。后来,贵人们的口味越来越挑剔,只要最漂亮的学生。那些学生未必肯,从中调停的师长或哄或骗或唬或迫,渐渐越过了线,就出了学生不堪折辱,自缢身亡的事情。

了了书院的院士封了六十两银子给死去学生的父母做安葬费。书院想平息一阵子再行群欢宴,但享乐惯了的贵人们心痒肚痒,逼着书院立刻挑选新人。

温藏弓以身设诱,蒙着眼睛被带到夜宴进行的水亭。他永远不会忘记一张张醉得酡红的脸,一双双飘忽又贪婪的眼,一条条肿胀肥胖的舌。他们有的竖起尖尖的耳朵,有的拖着一条炸毛的胖尾巴,有的用鲜红的利爪将人皮一割为二,爬出毛茸茸的身体。他们中也有普通的人。他们围着他,还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其他学生。

轻歌曼舞、划拳喝酒、玩亵贫苦的少年少女……

铮鸣的姚黄牡丹佩剑飞到了温藏弓的手中,幽瞳越烧越亮,直到他不得不甩去剑上的血以减轻挥剑的力量,直到他过分使用幽瞳而陷入茫茫黑暗,他还在杀,他记得那夜群妖的战栗与惨叫,最后,被血浸透的书生袍沉得他迈不开步。

学生们都跑了,妖邪们伏诛,一切又回归沉寂。温藏弓气喘吁吁,手脚脱力,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妖物的脚轻踩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他一剑飞出,“嗙”一声巨响,狐狸的哀嗥响彻书院。

温藏弓晕了过去,瞎了两个。林舒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两个月。他记得林舒给他上眼药,喂他喝粥。

两个月后,温羲从了了书院带走温朔,并对他使用了分神,但分出来的朱衣公子逃跑了,温羲没能当场灭魂。

还有很多很多回忆——

温朔餍足得、痛苦地“唔”了一声。

见温朔痛得直抽搐,桃萌掰住他的肩,“傻子,忘了就忘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九命猫挪动身子,“温二,记起你有多忘恩负义了吧?如果不是他,你就是个瞎了眼的负心汉!”

缚神仙索钻进曹云的袖子,她的胸口激烈起伏,背慢慢驼了,脸皱了,头发变成雪白,鲜亮的衣裙撑在干瘪瘪的身躯上,她又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

曹云走到九命猫身前,踢了他一脚,“再乱叫,本公主吃了你的耳朵。”

温朔扶着桃萌站起来,手臂穿过桃萌的背,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对曹云说:“抱歉,浪费你这么多灵力。”

曹云垂下手臂,袖子里落下缠着红带子的虎爪匕首,两个圈套进食指,“嗖嗖嗖”在脸边转,转得匕首模糊,“等打完了,多给我抓些血食就好。”

谢渊走过来,四人并排看向屋脊上的漱月犬。

温朔道:“现在,捉逍遥郡君!”

三人异口同声道:“好!”

“八十一个大光头都被我砍瓜切菜。我会怕你们这些渣子?”漱月犬仰天长啸,黑云再次遮住弯月,天一楼四周刮起强飓风。

温朔道:“桃子,劳烦你帮我折柄剑。”

“师兄——再动,会让伤口裂开的。不如,交给我们?”

“桃子,这是生死之战,不留余地。”

谢渊一笔横出,跃上天一楼顶,化出一柄比人还长的弓,横过来,用腿踩弓身,双手拉弓弦,身体往后倒,“这叫后羿射犬——清理门户!”

曹云身薄如纸,被风吹到天上,手里两把匕首还在飞速旋转。谢渊射出比人还长的光箭。曹越掠过去,踩在箭上,直冲逍遥郡君。逍遥郡君尾巴一摆,化成男子,变出长枪,“嗙”一声,与曹云的匕首相交。老太太从瓦上滚了几个跟头,头坠到屋檐外,被谢渊夹住脚踝,倒提在空中。

曹云哎哟呦喊:“我的老腰要折了。”

谢渊臂膀一转,将曹云调转了个头脚,端放到瓦上。桃萌扶正温朔,从怀里取出符纸叠成纸剑,结印,化出一柄剑,交到温朔手中。温朔和桃萌也跳到天一楼顶,四人将逍遥郡君围在正中。

天一楼是了了书院中最高的一处楼。他们在楼顶可以俯瞰书院全景。不算大的书院里竟然没有一处点灯。暗之中亮起一双双青色、红色的瞳孔,像是猫科动物的虹膜在夜中发光。

“还来?一茬又一茬是韭菜吗?这又是谁的分神?”谢渊显然烦透了。

温朔用余光打量下面,“这次真的是眼睛。来了几十只精怪。”

“魔教后援?”曹云笑了一下,“今日可以吃个饱了。”

桃萌手腕边的弯月刀飞了下去,曹云的虎牙匕首也飞了下去,一刀一匕反射月光,如回旋镖一般交错,分开,再交错,月光照亮一张张形色各异的精怪的脸。利刃之光也照亮了衣衫单薄的林舒的清俊脸庞,他正站在被缚神仙索捆缚的九命猫旁。

乌云盖雪怒吼:“小林子,同窗那么多年,你看着我死?”

温朔垂眸,“林长琼,你也与魔教同流合污?”

林舒清瘦的身子在风中如孤竹颤抖,“求财者不为贪,求全者为贪。我所求不过是书院平平安安。藏弓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几十只尖耳朵的精怪跳上天一楼,潮涌般向四人压近。

乌云盖雪突然朝天一楼顶的逍遥郡君吼:“君君,快走!”

漱月犬一枪出击,刺向桃萌,“乌云,别闹,等我杀了他们。”

温朔以剑格枪。桃萌飞出符纸,燃烧,绕着天一楼转圈,将漆黑的夜照得恍如白昼。

乌云盖雪又道:“走!我自有缘故!”

漱月犬再次跃向空中,变出长长的白尾巴,从剑与剑、刀与匕间的空隙里钻了出来。符咒与金线交错飞出,企图缠住漱月犬。逍遥郡君化为九霄中的一朵流散的白云,转眼不见了踪迹。

精怪们一个个落地,悄无声息地站在林舒身后。

四人也落了下来。

曹云嗅了嗅空气,摸到林舒身边,“这位公子,你身上有股死人味,好香。”

林舒连连后退,“婆婆,你别靠近,你身上的味道我受不了。”

“你说本公主臭?好大的胆子!”曹云抽出鬓发间的枯竹狼毫,狠狠敲在林舒额头,“没礼貌!讨打!”

林舒的皮肤一沾染狼毫笔,那块皮突然烧了起来,灼起一个大水泡。他一边扶额,一边“嘶嘶”往嘴里吸凉气。

曹云愣了一下,“你是鬼魂?”

“七年前,一场风寒要了我的命。我不放心书院,魂魄就盘留在此了。”林舒转头看向温朔,“藏弓兄,多年未见,却不想再见面,是这么个情形。”

温朔问:“长琼,迷香是你放的吧?”

林舒淡笑,“每年二月,两位教主都要回书院喝上一杯水酒。我放学生早春假,放迷香,都是不想让人撞见他们。却不想今年他们来得格外早,和你们撞上了。我看情况不对劲,就去找了帮手。”

温朔问:“九命猫和漱月犬到底与了了书院,与你和我,与蛾眉月有什么关联?”

林舒说:“他们——就是当夜,你从那群采阴补阳、摄阳炼气的畜生手里救下来的学生中的两个。”

温朔愣住。

九命猫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温二,你在书院养伤那阵子,你眼睛看不见,我们不敢靠近。我和君君总是远远地仰望你们的背影。曾经,我们把你当英雄。现在,我们看不起你!”

温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林舒说:“是不是觉得,因为救了九命猫和漱月犬,才造就了今日的两个魔头?他们杀人如麻,为祸欲界。他们身上背着的血债有一半要归咎在你身上?”

温朔道:“我一直在错,步步都错。”

“寻常人的人生也是人生!你不仅救了魔头,还有——他们!”林舒用手指指向身后的精怪,“你一共救了三十三人。三十一人后来隐于芸芸众生。他们有的做了教书先生。有的只是铁匠。他们不重要,却也很重要。他们能活,是因为你。温藏弓,你做不了所有人的英雄。但你却是他们的英雄!”

所有精怪平举上臂,抱拳,行书生礼,“藏弓兄,多谢你。”

“藏弓兄,我一辈子感激你。”

……

桃萌看到这些人里有白日里竖竹叶的男子,他走过来,把银子交还到了谢渊手里,“我们不收恩人的银子。”

桃萌咬住袖子,撕下一块布头,递给温朔,“师兄,擦擦你的眼睛,都是血。”

温朔用布头擦眼角,“长琼,当日我患了眼疾,看不见东西,是你照顾我两个月。日后书院要是有难或者你有任何需要,可送信上鸡鸣山。”

“哈哈哈哈——”九命猫笑得满地打滚,“你说是小林子?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蠢,温二。你真是又坏又蠢!我竟然曾经仰慕你这么个渣子,偷偷跟你回洛阳,看你病得要死了,还给你暖身子。我比你还瞎。”

温朔被朱衣公子刺穿的伤口涌出更多鲜血,黑色衣襟上的污点越洇越大,他的血都流尽了,脸色苍白如纸,晃了晃身子,“你是说——”

“蛾眉月!那个假装得风寒,哑了嗓子,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两个月的人是蛾眉月!你与他,吃一碗粥,枕一张席,洗一只浴盆。温二,你是个实打实的负心汉。”九命猫敛起金瞳,脸上又是嘲笑又是鄙夷。

林舒叹了口气,“藏弓兄,你跟我来吧,我让你看件东西。”

桃萌笑着对温朔说:“我与师弟师妹在这看着九命猫。师兄,你去吧。”

温朔跟着林舒来到寝舍。

林舒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书册,“那三年间,你避恶求学,他不想让你为难,却还是放心不下。他找到我,每月付我银钱,让我照顾你起居。我用书信与他分享你的情况。这本日志他看过。你也看看吧。”

“八月十五,藏弓兄在舍前大树下埋下一坛桂花酒。”

……

“十二月十一,藏弓兄发现了一本《论语》,爱不释手。”

……

“正月初五,藏弓兄发了热疹,服汤药三帖。”

……

“二月初六,藏弓兄的眼睛还是不见好转,月公子求访鬼族,讨来药方,给他敷药。”

……

林舒道:“学生悬尸后,我与蛾眉月断了通信。他生怕你出事,就赶来了了书院。结果,你眼疾发作,误伤了他。他当时伤得很重,却不让我告诉你他来了。他扮作我,照顾了你两个月。你在养伤。他也在养伤。你眼睛盲了。他装作哑巴。”

温朔还在翻看日志。

林舒道:“藏弓兄,夜深了,你受了伤,歇一夜再回去。我带你去你住过的寝舍。”

上半夜,桃萌负责看守九命猫,下半夜,换成谢渊。

温朔忍着疼洗了澡,换了衣衫,躺在温藏弓曾经躺过的席子,脑子很乱,根本睡不着。

桃萌从外头回来,看到屋里还点着灯,脱了鞋,爬上通铺,用手垫着脖子,凝着火光悦动下的温朔的背影,听着他沉稳的呼吸,问:“师兄,伤口疼得睡不着吗?”

温朔回答:“我不疼。”

“我与林舒是旧相识。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每年也向了了书院捐赠一百两银子。他时常和我通信,告诉我书院的事情。”桃萌顿了顿,“我把天一楼中的药方交给了他。明日一早,我熬药给师兄敷眼睛。”

“谢谢。”

良久,桃萌问:“找回记忆让你很痛苦吗?”

温朔说:“那些我以为是林舒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他。我记得那些粥很烫。我记得回廊里夹杂着竹叶香的风。我记得他起伏的胸膛和微微的喘息。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再次和他相逢。”

“只为了再见他一瞬,就那么痛,值得吗?”

“我们多出了好多日子。朱衣不是在逃,他在等我找回他。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同他说过。无论生与死,好与不好……对不起,桃子。”

“为什么和我道歉?”

“我——不知道。”

“师兄——”

“嗯?”

“你是傻子。”

温朔艰难地转过身,他的黑眸夹在红肿的眼眶中,“桃子,迟来的爱意不值一文。很卑劣。很肮脏。”

桃萌凝着少年英俊的脸,“师兄,他不会这么想的。在我心里,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温朔胸口的伤口像是不断汲取养料的瘤子,将温朔的精气神、脸上的血色都抽走了,他微微颤抖。

桃萌说:“师兄,如果你想念他,就闭上眼吧。”

温朔闭上眼,眼皮在眼珠飞快转动下颤抖。

“师兄,你答应我,以后想蛾眉月,就想了了书院的他。”

“好。”

“师兄,你听到雨落到青砖上的声音了吗?”

“嗯。”

“我也听到了。”

许多许多年前,一个雪袍少年怀里靠着蒙着眼的紫袍少年,他们靠在廊下,穿廊的寒风卷起他们的衣摆,翩飞的腰带缠绕在一起。

院子里正在下春雨,雨滴集聚在廊檐,一滴、两滴、三滴……钻入青石板间的缝隙里。

无论如何——

那些都是很寻常很寻常的事。

那些也是很好很好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以朔朔老父亲的角度来看,自家的三好学生儿子和学渣早恋,狠心送出国留学,去探亲一看,好么,同居了。这不得废号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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