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除尽了么?

桃萌和温朔落到潭水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温朔朝着神机老人跑去。

桃萌受道枷和咒枷双重禁制,落在后面,像作茧的毛毛虫扭动了几下身体,不成,他干脆滚了起来,滚到神机老人身边。他呼出一口气,黄符纸从衣襟里自个儿钻出来,那气连绵不绝,操纵符纸化为灰烬,一溜烟钻进神机老人的口中。

神机老人的脸上泛起血色,抬起颤抖的手,被身侧的温朔抱住手臂。神机老人的唇抖动着,喉咙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像风在拉胡琴。

温朔向神机老人嘴边附耳下去,抬起头,朝着众人道:“传摇光星君令,举诸星盟之力,不惜任何代价,守金陵,护百姓!”

“是!”

无极狱中的道盟弟子齐刷刷结太极阴阳印,向神机老人领命。他们仰头,如一柄柄出鞘的寒剑,飒飒飞出无极狱。

此刻,没有世家。

此刻,没有道盟的脸面。

此刻,是初入道盟,三叩孔圣,九拜吕祖时,许下承诺的践行。

“金陵钟响,道盟集结,诛妖邪。”神机老人敛起灰眸,用颤抖的声带嘶吼出来。

那些拿灯笼的弟子也立刻将灯笼丢弃。一盏盏灯笼砸在水面,有的灭了,有的飞起火星子,正巧将神机老人苍老的面容一次次照亮。

桃萌还在呼气驱使符咒,直到呼得口水进了气腔,呛得蜷起身子,腹部发紧,猛烈咳嗽。他这一动,温氏的咒枷就发作起来,字在他脖子、脸和手腕处如蛇般钻来钻去,发出金光灿灿的闪烁,每闪一次,连接咒文的皮肤就红起来。

好烫!

好疼!

桃萌忍不住直哼哼。

温朔道:“谢渊,你先去!”

谢渊袖子一甩,化出御剑用的一支灵箭,如燕子一般飞出,踩在灵箭上,直冲九霄,因为飞得太急,他是倒挂着被自己的箭甩出无极狱的。

温望捏诀收紧咒枷,被温朔化出的剑意一剑砍断。

“吃里爬外的东西!”温望旋腕起式,腰上的桃木剑转瞬就出现在她手中,翩飞的紫袖已向温朔刺出,却被后面的一双大手扯住衣角,人就十分不雅观地跌了一下,她转身,甩掉那双手,怒叱,“方乾之,你也找死?”

方乾之缩手,道:“家主,别忘了父亲的嘱托,想办法让二公子回家。”

“温朔!温朔!温朔!父亲永远满心满口都是温朔!即使我做得再好,他也只当看不见。”温望挥动桃木剑,连连攻向温朔,“方乾之,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不过是借了你的人,生个儿子。如今儿子死了,你的人都入不了我的眼,你还想管我?”

温朔的剑意黯淡下去,只退不攻。温望的桃木剑转了方向,直接刺向桃萌。“咣”一声,温朔的剑意挑开桃木剑,他修为浅,剑意随之晃动了一下,又是“嘭”一声,碎成萤火,扑上他的脸。

温望气喘吁吁,用桃木剑指向温珏的尸体,“看清楚了,这就是你护着的人干的!你怎么不看?是不敢,还是不想,或者说,根本是不屑看?”

桃萌心中一紧,瞬间忘了咒枷的疼,忐忑地去望温朔的后脑勺。他真的不想让温朔看到那团肉泥。可恼的是,温朔此刻背对着他,格在他与温望之间,根本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他到底看没看见?

看了,厌不厌?

过了好一会儿,温朔道:“姐姐,父亲入主金陵十七年,有守城之责。被囚无极狱的囚犯皆是极恶之徒。龙门军应该去除妖。”

温望一讷,“你——”

方乾之道:“家主,城毁了,父亲会不高兴的。”

温望手臂一挥,用剑直接在方乾之脸上留下一道剑痕,然后,转过头,捏兰花指,念了几句咒。咒珈立刻又烧起来,桃萌一头栽倒。温望细眉一挑,“咒枷已种,别想着解。等金陵城中的妖邪伏诛,你解多少次,我就种多少次。温朔,困住你手脚的恰恰是你所坚持的公道。我不怕你们会逃。我们慢慢熬,不急。”

温望转身,紫袍飞起来,对着龙门军下令:“即刻回金陵城,杀个痛快!”

温望带着龙门军一个个离开无极狱。

桃萌始终盯着温朔的背影,见他起先是一动不动,然后,极微微地撇了一头,他好像怕人察觉,事实上,除了桃萌也确实无人察觉,温朔在望挂有桃花印痕迹的崖壁,怔了那么一弹指。

“照顾好师尊。”温朔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众人一走,神机老人再次睁开眼睛,他收走了缠在桃萌身上的道枷,“桃子,既入了道盟,就要受道盟约束。你也是道盟弟子。去吧,回来后,受罚!”

褪去道枷,桃萌立刻脱了束缚,展开手脚,站起身来。他抬起手腕,发现随着温望的离去,身上的咒枷也越来越暗,此刻,几乎都快看不见任何痕迹了。

桃萌割开手掌,给神机老人喂了点血。师尊不肯张口。血珠子就顺着神机老人浅粉色的唇淌下来,染红他的衣襟。桃萌等了一会儿,待更多的血珠子落下来,才握拳。他想,不管师尊肯不肯受,总会有血珠子钻进紧闭的双唇,哪怕是一滴,也是有用的。

金陵台的钟声还在响个不停,就如悬在桃萌头顶一般,一次次,一声声,提醒桃萌他是道盟弟子,要守护苍生。桃萌御剑离开无极狱。九霄天上,无数柄剑上立着衣袂飘飘的仙门弟子,他们神色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桃萌也默默加入了这几千道划破苍穹的寒光中。

桃萌记得那日是二月初六,他迎着晨曦飞入金陵城,等他回过神,已是二月初九,他迎着黄昏,回鸡鸣山。他这才意识到,这一战,原来打了整整三天三夜。

二月初九的近傍晚。

鬼宿四人筋疲力尽倒在鸡鸣山农舍的大树边,衣衫上尽是自己与妖物的血。谢渊折起的膝盖边放着一大只浸血的麻袋,里边尽是被斩杀的妖物尸体。曹云在回来的路上,嘴馋,已吃了几只妖物的手脚,此刻正舔着嘴唇,眈眈盯着麻袋,仿佛要饱个眼馋。

谢渊踢了一脚麻袋,麻袋立刻凹进去一个窝,渗出更加浓烈的黑血,“我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谁去把尸体交还金陵台?朔朔,是你说的,要留着尸体好让他们核对逃跑的囚徒人数。你去跑一趟?”

桃萌从靠着的大树站直身子,“我去吧。”言闭,桃萌蹲下身,用手够麻袋的绳子,却被谢渊一脚踹开了麻袋。

谢渊道:“你想清楚了,回去,可再没有什么逃跑的妖物给你打个岔,让你缓口气了。”

桃萌跪着爬了几步,总算勾到麻袋,手指紧了紧麻袋的绳头,试着抽了几下,确定妥帖后,道:“嗯,想好了,我是罪有应得。”

许是“罪有应得”二字太烫耳,桃萌明显看到温朔的身体滞了一下。他才想到,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四个字。入无极狱前,他也是这么对温朔说的。但此刻的心境并非是彼时的心境。那时多少带着激温朔愧疚的报复心理。但现在,他是真心这样想。

桃萌说:“你们好好歇息。等交代完囚犯的事,我去寻师尊,先给他瞧伤,然后,真心诚意——领罚。”他加重了“真心诚意”四个字,正好和“罪有应得”配一对儿。

温朔脑子好,一点即明,该懂他的吧?

桃萌转身,把麻袋拉过肩膀,那真是巨大的一只麻袋,竖起来比他人还高,他拖着沉重的麻袋往篱笆外头走,麻袋在他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血轱辘印,他才启柴门,就被温朔叫住。

温朔道:“桃子,你等一等,跟我进屋。”

“啊——什么事?”桃萌僵硬地转头,看到温朔已经转身,缓步入农舍前的小径,跨过门槛,进到屋内。

谢渊把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去吧,桃子。入狱前,也就那么几句体己话好交代了。我和小师妹保证捂住耳朵不听,给你们冲门神。桃子,记住了,人和人不是流云,是几股细绳拧在一起。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我保证你们永远缠上了,是冤家!”

桃萌把麻袋的绳头松了,趿脚,慢吞吞往农舍飘进去。“师兄——”他一边喊着一边跨过门槛,屋子里四根蜡烛晃了眼睛,桃萌一时间没有找到温朔,却听到“嗙”一声,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冷松香就压了过来,手掌放在他胸口,将他推向墙壁——烛火所照射不到暗的角落。

温朔的力量有些霸道,桃萌以为他的后脑勺会狠狠撞到凹凸不平的墙壁,结果,触到的只是湿润微烫的掌心。

桃萌被一只手蒙住了双目,其实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他几乎在同时闭上了眼睛。桃萌知道温朔把脸贴了上来,因为他的皮肤触到少年人略微扎人的下巴。他起初怀疑温朔是见了脏东西,邪祟上了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启口,用尖牙轻咬一口扣在他嘴上的手掌。温朔没放手。大概是他咬轻了,再用力。这一次,破了血,按理说,邪祟惧血,该清醒了。

可温朔还是不放手!

温朔道:“贪似火,无制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必滔天。求道,证道,殉道,要信一辈子,守一辈子。”

师兄大概发烧了,不,是魔怔了!

下无极狱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他选择公道。

别解释了。

温朔又道:“很快就好。”

好什么好?

快什么快?

温朔自己知道吗?

反正他不知道。

温朔又又道:“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他眼睛闭着,看不见啊!

真的要命。

温朔又又又道:“说话!”他身子压得更低,鼻尖都触上来,压住桃萌的手颤抖起来。

桃萌被冷松香熏得五迷三道,神一会儿飞出去,一会儿又钻回来。

喂——

他被捂住口,怎么说话啊?

桃萌挂着湿哒哒的口水,奋力吐出粘连的、含糊不清的两个字:“什么?”

温朔又又又又道:“你也看到了吧?桃花印。”他顿一顿,明显有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在压抑,在期盼,在害怕,最终,一切化为简单的一句,“你见到他了吗?”

如果不是被温朔的气息所乱,如果不是被温朔的问题唬住,如果桃萌清醒一点,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某股暖流正在被人牵引往外泄,如果在意识到温朔在做什么之前,他是一定会挣脱的!

温朔没什么修为,而他是身怀七星之力的厄运星君!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温朔明知道他不会答应,所以才硬来!

如果——

如果——

一切没有如果!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温朔放开了桃萌。

桃萌迷迷糊糊地说:“没有,蛾眉月已经死了。”

在桃萌松懈之时再次压上来。桃萌“唔”了一声。温朔这次明显比刚才慌乱,他颤抖的身体仿佛在诉说,这次是没有设想好的,是意外之举,是某种冲动,他在与疼痛斗争过后,筋疲力竭,自我节制的意志力少了那么一些,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松开手,哑然道:“抱歉。”

桃萌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温朔的脸和手上爬满了本该属于他的咒枷。那些咒文在发金光,因为咒枷本在桃萌的身上,如今近在眼前,让他真真实实看见这些“蛇”是如何缠绕一个人的身体,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在血管里,游来游去,像一个和尚身上写满了经文。

温望曾说过,这咒会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温望也说过,这咒温朔能解。

桃萌最不能忘记的,是温朔说过,他陪着他。

温朔还是温朔!

还是那么讨厌。

还是——

算了,桃萌不想付诸于口。

此时此刻,桃萌比刚才更想知道,咒枷究竟是怎么折磨一个人的?

比咒枷在自己身上还想知道。

“如果我解去咒枷,姐姐会察觉。移到我身上来。温氏的责罚由我来受。”温朔抬起眸,喘息着,慢吞吞、筋疲力尽地问,“都除尽了吗?”

都除尽了么?

其实还有一点在手上的虎口,桃萌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滚烫,在燃烧,在啃食。但只剩下这一个办法知道温朔替他承受了什么,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感同身受。桃萌将另一只手覆在那仅剩的咒枷之上,不让温朔察觉,“师兄,我感受到了,不疼。”

“好。”温朔转身,“放心,我比你更了解咒枷,我能应付。”他推开门,摇摇晃晃走出农舍。

桃萌眼前烛火晃啊晃,晃得温朔的背影都模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最难写的点在于满屏“他”乱飞。whatever了,要周末了,我期待的话剧又来啦!阿婆阿婆我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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