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川本来是不想来这一趟的。

作为不被大部分普通人知晓、大隐隐于市的玄学一脉的佼佼者，墨川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个区段了。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十年前发生的一段很不愉快的往事。事实上，若不是天师协会长老阁直接点名，他大概依旧不会重新回到这个城市。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饶是墨川自认不算是那种感性之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记忆中的小区早就只存在于记忆，不管是沿途的街景亦或者是平地而起的高楼，无一不昭示着岁月无情、时代变迁。

直到他看到冲天的黑气为止。

负责接待他的是这商厦的主管，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和大部分人一样，年过四十，有些发福，发际线也往后移了一些。发中更是隐隐出现了秃顶的危机。从他的脸相与气运来说，既非大奸大恶、也不似近期有天灾**之相。

墨川用余光扫了眼四周，将这大厦内部的布置及在场的人们都快速地做了评估。那是一瞬间的事情，并无异常。虽然现代人少有相信亦或者懂得风水之人，但这商场的布局也算是中规中矩。在场的工作人员也好顾客也罢，都没有大难临头乃至飞来横祸之相。

理论上来说，这是好事。但是实际上，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情况。试想，泡进了一个污水池子，然后里面的东西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弄脏的痕迹，正常吗？

墨川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这单在天师协会里挂了近一年，一群天师无功而返后直接点名要他来解决了。

玄学一脉起于数千年前，据说几千年前的世界灵气充沛，甚至还有修仙者成功破开虚空、渡过雷劫成为圣人的传说故事。但不知从何时起，人世间灵气流失，修仙修道之途慢慢失传，伴随着的是科技与科学的迅速崛起。而今留存的正统比起数千年前十不存一二，干脆统一归称为天师。

所谓天师，大部分人的理解是看相知命，通天地知天命；有能者更是可借鬼神之力，降服恶鬼驱逐咒怨，维系世间阴阳平衡之人。

这句话覆盖范围极广，虽然没错，但是天师这职业，与其说职业，不如说是天赋。老天爷赏饭吃。有的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得上一辈子强求也不得入门的凡人。

天生通灵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而现有天师的本事其实也是参差不齐。大部分天师停留在看相看准，指点风水的能力上，这都已经算是吃香了。而能够看到所谓‘气运’的人物，除了墨川外，无一不年过半百，底蕴丰厚。

然而墨川的能力尚且不止步于此。是以说他是目前天师协会供着的宝贝疙瘩也不为过。当然，多大的能力多少的责任，墨川这些年东奔西走也为天师协会四处奔波，解决一些棘手的风水或者是鬼怪问题。要知道在如今玄学一脉凋零的时代，像是墨川这种非天师家族出身，自己觉醒踏入天师门栏的人，大部分都没有那个资源进一步修炼，时间久了就无法坚持，百分之九十选择了作为普通人去工作。

并不是说钱财不够，事实上有的一单子可能抵得过平常百姓工作几十年的工资——前提，那个命拿得到事成后的支票。

正统天师的限制实在太多了，改命折寿；修风水若是对方有问题，那天道的折寿的惩罚就是落到给恶人修改了气运的天师身上；至于那恶鬼报仇什么亦或精怪害人更不用说了，直面生命危险，就好像是警察对上恶徒一般，都是拿命在拼。

将玄力集中在两眉之间的印堂，墨川能够轻易地看穿在场所有人身上的阴德与承负。

除了一人。

那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年人。

如果说一个美貌的人会让人忍不住驻足多看上那么一眼，那么有气质这种的，就属于可遇不可求，越看越想多看下去了。

墨川自是不提，事实上天师、军人、警察、法官、学者乃至医生之类胸有沟渠的职业者大部分都很容易就产生独特的气质。普通人说是气质——正气、静气、仁善等，在天师来说就是‘气’。因胸怀大义，行善救人后日复一日所积累的功德，不同的分类形成了独特的‘气’，是以吸引他人，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那个少年无疑是拥有某种‘气’的，但是墨川看不到他的阴德承负。

算上自己——一个天师无法看到自己的‘气’，这少年是唯一的例外。

这当然是不正常的。

墨川冷静地垂下眼，仿佛真的很认真的在听语无伦次，与他形容这商厦异常的经理的话语。

在一个能看到万物天道承负的天师面前，害怕自己做过的一些小恶被发现其实是有些可笑的。因为墨川可以看得到这个中年人周身宛若雾气一般的灰色，在代表着祖荫的庇护下的棕黄色的光芒中时隐时现。不知是那祖荫阻挡了这点小恶所产生的怨气，还是这略略缺损的阴德损害了祖宗积累的些微功德。再看那人相，三角眉毛；鼻子在圆胖的脸上显得有些长，鼻尖甚至有些细，下巴尖出一块，眼白多于眼黑，耳朵尾部呈钩形，不细说八字，倒是典型的一种善动脑筋，思维敏捷，颇具数理方面的才华但却喜占便宜爱吃独食之相。

这一类人其实很多。既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可能是有意的，或者是无意的。幸运点的祖上积德，就比如这商场管理，小事上还是能给他揭过去的。当然若是以后这人多做些好事，‘气’又会转正；比较倒霉的是祖上没有积德，反而是缺德，那缺损的阴德也是会算在子孙后代的身上，所谓的父债子偿，多少就是这个理儿。虽然人间律典早就抹掉了连坐家人后代这种事，但阴间的律典可不是这个算法。

像是这样小缺德小功德的人实在是人间常态，天师看过就算，基本划为‘不相关’的事务。所以一些做过小恶的人面对天师的心虚不过是不了解天师管什么不管什么，杞人忧天罢了。当然若是能够警醒一下，反省下自己，以后多做好事，倒也算是善事一件。

墨川不觉得那少年和这栋楼的怨气有关系，但是对方确实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发现的一个反常线索。墨川沉吟了下，决定接触下对方。然而才这么想，沉不住气的黑气先动了。

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并不影响墨川。他毫无障碍的看向另一个被拉进这片黑暗的少年。令他困惑的是，对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感觉没有错，此刻的明夷茫然的睁着眼，他是知道自己睁着眼，但也第一次实际意识到‘失明’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出生在现代都市的明夷就算在半夜起来的时候，远远隔着几栋楼的灯光或者是天上的月光星光，就算不够明亮，可也从来没让他体会过‘陷入黑暗’是什么意思。

真正的无光。睁着眼连光感都没有。

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是怎样的让人心慌。这种害怕和迷失是不需要道理的，而是人的本能。

‘天道？’他心里唤了声。

‘闭上眼。’黑暗中的回应沉静到令人安心。明夷毫不犹豫地按照天道的意思做了。

下一秒，‘睁开眼。’

奇异地，再睁开眼的时候，明夷可以看到了。这么说不准确，就算可以看到，那也只该是一片黑色，除了站在自己十几步之远的大帅比。

‘他身边的几个人不见了。’这是明夷的第一反应。第二个反应：‘霍，他不闪了！’

明明没有光源却可以视物的感觉过于奇妙。明夷眨了眨眼，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确实是‘睁着’的。

这一次天道没有回应。明夷意识到它并没有停留在一扭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下一秒，他就看到那个让他帅到腿软的成功人士标配男人一迈长腿就向他缓步走来。

更靠近的时候，明夷觉得这个人果然除了帅，还带了股子气势。很容易让他想起以前还在校的时候有一次组织去法庭旁听长见识的路上，看到的一位算是年轻的**官。他走到的地儿无一不让人下意识地退开给他让路。从那一天起，第一次认识到气场存在的明夷是真的慕了。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再遇到一次。但这一次，不需要他的回避，因为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当对方抬起手搭在他的肩上时，明夷眼睛都直了，脑袋一片空白。

‘麻麻你儿子被大帅比搭讪了啊你看到了吗！’‘万万没想到我也有这样艳遇的一天！’明夷脑中疯狂刷屏。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看上去稳如老狗——这没什么。每个高三学生都拥有的普通特技：神色严肃集中，内心魂游天外。

下一秒，黑色褪去，百货商厦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人来人往，没有人对刚才的异常有任何的疑惑，仿佛那数分钟的黑暗是明夷的错觉。

除了在眼前高了他一个头，手还搭在他肩上的男子证明刚才绝对不是他的臆想。

“出去谈。”墨川言简意赅。他注意到少年头微微向左侧了侧后才对他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二次做这个动作了。之前在黑暗的空间中，少年也做过这个动作。不知是无意识的，还是说那边应该有什么……

墨川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去，少年视线所到之处，确实空无一物。他的手尚且还搭在少年左边的肩上，亦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存在。

墨川不是一个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的人。在大部分的时候，甚至过于靠近，都会让他心生不适。并非是心理上的问题，是他天生的能力过于霸道，以至于他人身上的‘气’会自动纠缠过来，让他极不舒服。大部分时候，在任务需要的情况下，墨川会强忍着不适做该做的事情。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在接触到一个人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都没有的‘静’。

状似自然地放下手，墨川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脑中想到了此行前，天师协会中唯一一位命理师，对他笑得意味声长的男子。

“你必有此行，这是你们命中注定的相逢，黑暗降临的时候，你也就正式进入了卦象。”

“先生，你为我卜卦了吗？”

“地火明夷。”命理师坐在红木椅中，也不说自己有没有占卦，只是含笑看着临行的青年，“大吉。”

墨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命理师，名叫单封的男子：“我想你记错了，周易三十六卦地火明夷是凶卦。偶尔也出门走走，别总是待在协会里，不利于健康。”说完他就没有犹豫地大踏步离开。

他信命但不迷信，他尊敬单封，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实力。

何况就如同他所说，周易第三十六卦是火象卦没错，但可不是大吉的凤凰火象，那是——大凶的金乌火象。

命理师笑而不语，他可从来没说，这是卦象。

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的脸部的说法请勿参考，没有考据纯属为了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