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修士似乎废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他费劲的以手肘支在地面，端的是那副折玉最恶心，最痛恨的做作无知模样，“小公子，你别误会，那日康复回去后，我一时心热去报了仇…啊！”

折玉听不得他一丁点声音，尖锐的牙呲出唇面，白净的靴不留余力的踹向修士的胸膛，肢体与床榻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修士当即啐了血，闷哼声中，捂着胸膛一语不发，乌黑的发遮在面前，瞧不清神色，只听得见那压抑的一声声痛喘。

“阿折！”自后院择了新菜的戚依瞧见那修士捂着胸口闷痛模样，迈着急步匆匆过来，蹲下来查探他的脉象。她低声问询修士的状况，只是侧头看向折玉时，脚上还穿着不合脚的云头鞋，对上那双盛满怒意的眼，两唇嗫喏，提声喝过以后，也不再作言语。

屋内似乎一下陷入了死寂，只余那修士顿顿的咳嗽。无人再向他解释一句，心虚，或者是默认了。折玉气急了，胸膛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眶中似乎又泪珠盈出，本少有气色的脸上浮起一片血色来，他不再动手，只是五指死死握紧。

“滚出去！”

修士不言，他又急急向前两步，作势要再补上一脚，“我让你滚出去！！！”

修士滚了。

地上还有些血迹，姐妹几人抿着唇，三人中间，是这比她们矮了好些的小蛇，凌乱的银丝覆在他气红的面上，方才混乱间倒在地上的木盆淌着水，有些浑浊的水迹洒在地上，浸润进木覆的地面，又洇出更大一片暗色来。

“阿折...他伤的太重，我们..”戚依想开口解释，却被折玉抬起的，红透的眼眶止了话头。

“前些时日，你们不是说过取血会减寿元么？”

“...我们不会死的，只不过是变得再小..”

“怎么？变得同我一般高也无所谓吗？”

.......

折玉走了。他被戚叁的血养出了些修为来，几个姊妹虽为湿馀，却空有一身宝贝，了无修为，硬是追不上化了蛇身隐入山林的折玉，再要往里，就过于危险了。折玉又化作那一只小蛇，说自己在山下玩得够了，不想再理会油盐不进的几株植物。

他气不过她们如此不珍惜自己，又不爱做劝人的事。几株小小植物罢了，左右那些腻人的糕点他也吃倦了，如今有修为傍身，怕谁能欺负他？待他回了洞穴，要将欺负过他的蜜罐揍一顿，再将总是盘旋的鹰鹫抓了炖汤。

第一日，他拔着手中怒叫的鹰的鸟毛，他想，当霸主挺好，再也不要出去了。

第二日，他差使蜜罐为他驱蜂群，掏蜜罐，想着这味道实在有些齁蛇。

第三日，他从洞穴里又扒出了几株血竭，他想，植物也会和他一样长身体吗？

…植物会像他一样，吃了饭长高吗？

叶片有些萎了，他吃了她们好些东西，又有了人身，他想，回报一下也未尝不可。姊妹二人既为湿馀所化，那他就寻更多的湿馀来。

折玉又回到了夜夜在山涧中的日子，走遍了这从前他不敢冒头的深山，爬上了他从前遥不可及的树顶。从日出到西沉。

什么也没有。湿馀，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遍寻不到，唇齿间，又眷恋起那甜丝丝的糕点来。

不若先回去几日？…他要是回去了，若几姊妹同他诚恳认个错，他也不是不可原谅。只是回去后，要立刻带她们搬家，离开那里，让那些烦人的，要死不活的修士再也找不到，去胧月，还是小闻村？

折玉不喜欢小闻村，总觉得不够气派，但听闻那里风水养人，修生养息最为合适。

若她们仍想救死扶伤，开一家小小医馆自然也行，只是他要好生监督，没收所有能划破手腕的工具。

他慢悠悠又以蛇身爬回那熟悉的院落，期待着那一叠小糕点，要从窗户里偷偷来……

却只瞧见一地血腥，渗进浅褐的地面。

几乎要将他翠绿的眸子烧红，他化了人身，分明早就熟悉的四肢却攀不稳窗，狼狈地摔在地上。尘土血腥沾了他一身。

“戚叁？”

“…阿姐？戚依！”

他低低叫唤，又拔高了嗓，急道

“戚迩！屋内怎么不点灯？”

无人搭理他。

隔间吱哑一声，缓缓走出来个人，折玉认得出，又是那可憎的修士。

他心忽地下沉，折玉目眦欲裂，长牙呲出唇间，“你这小人……！”

那修士似乎对他恭候多时，低低笑了两声，目光在折玉沾了泥灰的身上逡巡。“今日怎的这般狼狈啊？”

数日未见，折玉却忽从此人身上感到难以违抗的威压，几乎要将他的膝压折。他生出一股浓浓的不祥预感，骤然加快的心跳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腔，让他手心沁满了汗。“你把她们怎么了？”

他强撑平稳的语气似乎极大取悦了修士，他忽然放声大笑出来，一如折玉曾经对他那般，提起他的衣襟，一把甩入方才的隔间。

木质家具被猛烈的冲击击碎，锋利的尖端扎入他的掌心，臂膀。折玉当即吐了血。

身侧似乎有人挣动的声音，他撑起身去瞧，却只见一个模样稚嫩，同他一般大的女童，眉间一点黑痣，苍白着唇色，要过来看他的伤势。

折玉失声张着唇，瞧着她身后闭目气犹若丝的余下二人，嗬嗬出了两声气音。

那修士也走了进来，室内燃着一盏烛，折玉这才瞧清，那修士唇上一抹鲜红血迹。

“如今一看，你们倒真像四胞胎了。”那修士似乎觉得好笑，捧着肚子放声。

戚依似乎毫无说话的气力，只余下恶狠狠，追悔莫及的一眼。

似乎观众都聚齐了，没人能阻挠起他，修士擦了擦黏腻在嘴角的血迹，随后贪恋地、极尽痴迷地将指尖那点血迹舐去，“十岁啊…似乎是没用了。”

“今日修为为何未曾长进呢？”

折玉起了身，赤红了眼就要同他搏命，只被那轻飘飘的一袖，掀翻在地，痛欲万分，哪怕他一再强撑，下半身还是维持不住，露了蛇尾。

那修士看够了他丑态，本想就地将他杀了，却忽然收了手。“药蛇？”

戚依抓着折玉两只肩，死死搂入怀中。

修士疯笑不止：“从前我只愤恨，嫉妒，我根骨差，宗门大选连一轮都不曾过去。”

“而今，不止手刃耻笑我的仇人，想必连宗门魁首…都是信手拈来。”

说到魁首二字，他原本满意之色，又露出些困惑来。

“不过魁首啊…是不是也要由那些世家宗族挑选呢？”

凡人仰望修士，修士憧憬宗门，宗门又追得长生。似乎总有走不尽的路。

他略有遗憾的瞧着眼前一切。“我总不能满足再对人俯首称臣…”

他看着折玉那满眼怨怼的眼，心头快意十足。“药蛇…，也是个稀罕物。我若放干了她们的血，再佐以药蛇入药呢？”

“你敢！！”折玉捂着阵痛的胸腔，几番试图撑起身子，却只消修士轻轻一脚，又扑通倒回积灰的地面。

“好好叙旧吧，作为我长生，成仙，平步青云的……。”

他转着眸子，仔细斟酌出二字，“祭品。”

狞笑着，疯魔了似的，大步出了隔间。

将将被破坏的门被他施了禁止，金黄的阵眼轻轻翁鸣一声，彻底将几人锁在此间。

安静昏暗的屋内，只剩下折玉剧烈的呼吸。

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后悔回到此处，还是气愤姐妹几人的愚钝。他看着面前十岁稚童的脸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戚依身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喊声。“小绿？”

折玉猛的抬头。

那头似乎又恢复了沉默，很久，传来一声颤着声，又努力压抑的，“对不起。”

………………

对不起又有什么用？他心头五味杂陈，想他一直本应尽了寿数就开心往生的小蛇，怎的遭受如此诸多磨难。

“你喝了我的血罢。”

戚叁说。另外的两姊妹沉默着，似乎默认了。

“…什么，意思？”要让他也以血助升修为么？…不对，她们的血，不是已经失效了么？

戚依搀着还在昏迷的戚迩，补充道，“阿折…，寿数也将尽了，我们不能看着你被他做以药引，小妹那点血液助不了你多久…。”

“若是榨尽血液，他那身修为只怕更上一层，我们也将回归湿馀的模样。”

湿馀，乃万恶万怨的聚集，诱人疯魔，为祸世间。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又是一场大乱。

折玉木愣愣听着，唇间嗫喏几声。却说不出一句。

“…药性本就是难稳易调之物，只取我们心头本源之血。”

“我不要。”折玉打断

“……予你三魂固你人身。届时，你借着那些修为，赶紧逃出去便是。”

“我说不要！”

“我们不会死的。”戚叁说，只是成为坏了药性的湿馀。

折玉垂着脑袋，只一个劲摇头。什么外面的世界，什么甜糕什么人身，一个都不想要了。

破坏作为湿馀正向的药性，将最为珍贵的，也是湿馀仅剩的助人增长的最后一点心头血，给予折玉。避免修士暴增的修为，避免湿馀再诞于世间。

大道，又是为了可悲可笑的大道。我才不要那么做，折玉恶狠狠地想。做什么慷慨奉献，做什么舍己为人，有谁记得你，有谁感恩你吗？

只是身陷囹圄，毫无他法。要不，就所有人都死了算了，生前哪管生后事？要这世间所有人死了才好，我一条小蛇管其他人死活？！

………………

天边一抹曦光乍泄。身侧三人俱是紧闭了眼，那不合身的衣物似乎更大了些，虚虚拢着瘦小的身躯。

折玉躬着身，蛇牙自唇齿间弹出，张大的猩红喉间，无声嘶吼着。承受着湿馀融身直剧痛，那火烧着四肢，几欲叫他疑心自己是不是早就被打碎了骨头。

瞠红的双目遍布血丝，津液自口中低落，他嗬嗬喘着气。点点猩红滴落在地，他以为自己鼻腔流了血。他眨眨干涩的眼眶，却感一阵黏腻

血泪自眼眶点点低落，汇聚在地。粘稠的汁液似鼓动的岩浆，将他眼底不甘同极深的怨恨映射

缓缓地，自血洼中央，绽出一朵同样猩红的嫩芽。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