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娅伸出手把自己快要掉下来的兜帽往上提了提，这个动作，让她一缕金发从帽子里漏了下来。
她只得一手按住兜帽，一手又把漏掉的头发再塞回去，这个动作有些困难，但是她仍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面上再恢复了整洁模样……她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不再是亚克斯的圣女，但是这些习惯仍旧保留下来，比如随时让自己一丝不苟着面对着信民……信民？以后再不会有了，毕竟亚克斯已经没了。
……
后面那个卷头发的青年，叫做柯基，是一位手艺匠的儿子，跟着他们一起逃命，那青年的目光一直遥遥落在她的身上，苏菲娅知道他喜欢她。
她一直对于这种目光感到厌烦，毕竟圣女是不允许诞下后代的，但是这一刻，她心里软了软，觉得这次的目光没有以前的那般讨厌。
大概是对象不一样的原因，相比较那些拿着大把金戈币，身材肥硕的富商们，柯基有一双格外干净的眼睛。
仅是倾慕，并不包含任何不堪的企图。
所以苏菲娅并没有制止这位青年对于圣女有些过于忌惮的目光。大概也有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圣女的原因。
如果有以后，她可能会嫁给一个简单的男人，再生一对孩子……如果有以后的话。
苏菲娅叹了一口气，她有些疲惫的停了下来……其实她知道，已经没有以后了。
这里是堕落之地，他们不可能活下来。
看着圣女停下脚步，一直跟着她，照顾她的姚婆婆轻声问道：“圣女？”
苏菲娅摇了摇头：“不用再叫我圣女了……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再往前可能会惊动堕落之地深处的魔兽，甚至还会引来不可言说存在的注视，虽然那位不会关注我们这样的小角色，但是……说不定呢？”她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又把兜帽往上提了提：“先原地休息吧，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吃的。”
姚婆婆有些担心：“圣女，那些胡蛮子太不讲道理，我们就算是到这里也不够安全，那些人随时都会追上来。他们根本就……”
“追上来就追上来吧。”苏菲娅打断姚婆婆的话语：“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她平静的目光落在姚婆婆的脸上，其中蕴含的死意让姚婆婆一惊，最终她还是把要说的话按了下去，情绪有些低落：“是，我会让大家去四周打探一下。”
然后又问：“圣女，你要不要借此地收整一下？”
苏菲娅看了看自己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眼色的衣袍，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穿在她身上的衣袍都会经过圣水的洗礼，再送上来，贴在上面能够闻到光明的温度。
但是这会儿，她甚至不用细闻，都知道味道一定不会好闻。
都已经邋遢成这副模样了，还是亚克斯最圣洁的圣女吗？苏菲娅自嘲的笑了一下，没有拒绝姚婆婆的好意。
帷帐贴着巨石被拉了开来，苏菲娅换上了一套稍稍干净点的衣服，还奢侈的用圣水洗了把脸，因为普通的水，他们已经没有了。
姚婆婆还有些不满足：“条件实在太差了，要是还在亚克斯，圣女阁下怎么会……”
“我现在已经不是圣女了。”苏菲娅再次打断了姚婆婆的话，她又说：“何况现在我们还在逃命。”
“是，圣女。”姚婆婆仍旧尊敬的应承，但并不悔改。
苏菲娅没有再强调一边的意愿，她回头望自己走过的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够走这么远，还是在神力枯竭的时候。自从当上圣女以后，她就很少再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
圣女的脚是要用来沐浴光明神辉的，怎么能够触及脏污的地面！——那个白头发的老头摸着她的头这么对她说道。
现在亚克斯都不在了，被一群曾经瞧不起的卑微的胡蛮子给推翻了，那所谓的神殿也并没有如他所吹耀的那般坚不可摧，被炮火轻易的摧毁。
她想问那老头：“你说那些普通的人是卑微的，是需要帮助的，所以在这之前需要奉献出他们的金戈币和忠诚，但在那些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还说那些你嘴里的胡蛮子是无可救药的，是低下的，无能的，连献出忠诚的价值都没有，那在被他们轻易毁灭的时候，你又有没有那么一刻的后悔？”
可是，直到神殿被摧毁，那些胡蛮子握着兵器冲进来，带着不断喷吐火舌的怪异武器，收割者神殿众人的性命。再被姚婆婆和神殿剩下的忠诚的信民们保护下逃离的她，一直都没有再碰见那位老头，那位神殿权利最高的教皇殿下。
所以也就无从问起了。
姚婆婆问她：“圣女在看什么？”
“没什么。”苏菲娅摇了摇头，她怎么会跟姚婆婆说，她再看曾经的亚克斯呢？现在想必已经完全沐浴战火的亚克斯，那些无辜的民众尖叫着又无力地倒在胡蛮子前进的脚步之下。在他们逃走以后，那些无辜的人又拿什么去对抗？
神吗？神真的会关心他们的死活吗？
神爱世人……呵呵呵。苏菲娅轻声笑了起来，这是最大的谎言，可笑她这一辈子都活在这个谎言之下，何况真的有神吗？
苏菲娅想起堕落之地的传言，堕落之地之所以是被叫做堕落之地，是因为在它的领地上存留着一名神明，一名唯一一位从凡人晋升的神明。
堕落神。
……
……
柯基有些犹豫的站在帷帐之外，按理他不应该站在这里，圣女虽然这一路上都表现得格外平易近人，但是她仍旧是圣女啊，是亚克斯除了教皇地位最高的圣女啊……像他这样卑微的贱民哪里有资格去求见圣女，除了庆典之时，站在人群当中远远的看上一眼。
就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他这会儿，确实是有着不能逃避的事情想要求见圣女，虽然他觉得自己的要求会很唐突，会很失礼，但他确实没有办法了。
苏菲娅从帷帐当中走了出来，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柯基？”
“苏，苏菲娅阁下。”柯基有些结巴的称呼着圣女的名讳，这在以前是没法想象的，但是这也是圣女大人的要求，他怎么会拒绝圣女的要求呢。
此时他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您快看看西朗爷爷吧，他，他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苏菲娅往前走了几步，见柯基仍旧傻站在原地：“还站着干什么？带我去看看！”
“哦……哦哦！”柯基连忙跟在后面，后又想圣女可能不认识路，否则不会频频回头望他，于是只能说着冒犯了的话，走在了圣女的前面。
一个卑微的贱民竟然敢走在圣女的前面，这在亚克斯可是会被杀头的。柯基一时之间竟然有些飘飘然起来。
直到他走到西朗爷爷的跟前，见到西朗爷爷斜坐着，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着眼睛，人事不省的模样，又惊又怕：“西朗爷爷！你怎么……”刚刚还是站着的，怎么一下就倒下了。
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后，才想起圣女还被他抛在身后，于是连忙回头：“苏，苏菲娅阁下，您……”话语一顿，原来苏菲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此时竟然跟他一样蹲了下来。
圣女阁下怎么能够做这么不雅的动作？！柯基目瞪口呆之下，想要张口指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圣女担忧看着西朗爷爷的目光，竟是说不出来。
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又好像此刻的圣女阁下反而更像一名真正的圣女阁下，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就不像，像还是像的，只是……柯基脑袋混乱之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在乱想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怎么能够这么评价圣女阁下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好像真把自己当作亚克斯的贵族了，他只是个贱民而已啊。
苏菲娅用仅剩下的一点神力检查了一下西朗爷爷的身体，有些疲惫的起身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太累了，再加上年龄也到了……”她踉跄了一下，柯基连忙伸手扶住了她，于是她又说了声：“谢谢。”借这个力量重新站稳了。
但是柯基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他竟然触碰到了圣女阁下，他不仅触碰了圣女阁下，圣女还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他这辈子都不打算洗手了！
“如果，真的觉得太累，你也不用勉强他，就让他睡吧。”苏菲娅想了想，又这么对柯基说道。
“啊？”柯基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圣女阁下说得是什么意思，于是神情一下子又有些慌了，一下子忘记了圣女的嘱托：“圣女阁下也没有办法吗？”
苏菲娅有些歉意，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怕神仙也救不了老死的病。她又说了一遍：“年龄到了。”
但前后两个意思却截然不同，前一个是说年龄到了，所以会时不时的昏睡，后一个是说年龄到了，所以随时都可能醒不过来。
柯基明白圣女的话中话，虽然仍旧还有些难过，但也知道圣女阁下说得是实情，何况在这样的关头，能够老死，已经算是一件幸事了。
苏菲娅听到柯基低声说了些什么，有些没有听清，于是问道：“你说什么？”
柯基啊了一声，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出来，脸一下红了，又害怕又自责，他怎么能够腹诽圣女阁下呢！
于是苏菲娅又问了一遍。
柯基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是说……苏，苏菲娅阁下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接着脸又白了，急急解释：“我，我不是说阁下以前没有人情味……不，不不，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感觉越解释越说不清了！
“……”苏菲娅看着柯基手忙脚乱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忍住：“噗嗤——”
柯基怔怔的看着苏菲娅：“苏，苏菲娅阁下，您，您笑了？”
苏菲娅伸手把跳出兜帽的金色发丝又往回拢了拢，侧过头，脸上微微泛着红润：“没有。”她说：“你看错了。”
“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看来圣女阁下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刚刚冲着一个贱民笑，柯基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仍旧觉得情有可原，想着刚刚圣女笑起来的模样，也不由自主的傻笑了一下：“苏，苏菲娅阁下，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什么？”
“您，您以后能多笑笑吗？不是对我笑……我是说，一个人的时候，没人看到的时候……”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好像说话人本身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太过无理了。
“那我不是像个傻子一样。”苏菲娅觉得柯基这个提议简直傻得冒泡，又想了想那副一个人对着空气傻笑的样子，那得多傻啊。
“怎么会像傻子呢，苏菲娅阁下再怎么样也不会像傻子一样。”柯基急急地辩驳，认真的说道。
他竟然是认真的，苏菲娅竟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烫，嘴里道：“不要。”
没想到圣女阁下会这么坚定的拒绝，柯基虽然觉得有些可惜，却也觉得情有可原：“苏菲娅阁下笑起来那么好看……只我一个人看见，真是有点可惜了。”
这个傻兮兮的柯基怎么突然脑子灵光了？苏菲娅有些不能理解：“那我一个人笑，不是也没有人看见。”
“谁说的，花看得见，水看得见，天地看得见……神明看得见。”
“……油嘴滑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