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儿歌

那是个足够诡谲的画面。

从窗户上倒着伸下来的半张脸比直面一张正脸要更让人脊背发凉,它就那么静静地贴在玻璃上,眼睛的部分宛如两个空洞,正在用那黑黝黝的两个洞口紧紧盯着过往行人。

仲夏的蝉声仍在嘶鸣,今天是个晴天,上午偏正午的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带着肉眼可见的灼灼热度。

可那热度却像光顾不了这僻静一隅。

嘶鸣的蝉声喧嚣又高亢,让那半张脸在这嘈杂中显得更阴森可怖。

它在窗户玻璃后静默良久,盛珣继续看着它,它像是忽然意识到外面这个人能看见自己,于是缓慢地,这东西开始顺着窗户顶端往下滑。

它一边缓缓下滑,一边还轻轻前后摆动起来。

窗户发出了细微的“咚咚”声。

是那倒吊的东西每前后晃动一下,它的头就撞在老旧的玻璃面上,一下一下,像应和着某种节拍。

那双黑洞似的眼睛仍盯着盛珣,好像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许还在期待能赶快收获到人类的惊惶和恐惧。

——但谁让它遇到的偏偏是盛珣。

“你看见了吗?”盛珣冷静旁观了半天这半张脸的辛勤表演,在它脑袋撞玻璃的砰砰声里直接回了头。

身后小秋用更加平静的口吻回答:“我看到了。”

大概是过去做背后灵做得太久,即使盛珣已经能看见自己,小秋也还是更习惯跟在人的后面走。

他刚刚一直呆在盛珣背后,听到盛珣跟自己说话,就才把自己抬高了一点,自盛珣的肩膀探头,也看了那扇窗户一眼。

窗户后面的东西:“……”

盛珣都说不好是不是自己错觉,他在得到小秋搭腔后再回头去与那张脸对视,就无端觉得,他居然从那至今仍没能露完整的脸上看出了憋屈。

半张脸没有再继续往下移动,也不再晃荡。

它只在窗后又无言瞪了这极度不给面子的人鬼组合片刻,见自己好像真的谁也吓不着,就开始倒着往回缩。

然后整个撤回到窗框上方,疑似是直接退场。

“那好像是个娃娃。”盛珣在它彻底看不见后才说。

他刚刚之所以观察对方那么久,也没有立即上前,就是因为看着看着,便意识到不太对。

那乍看好像是张鬼脸,像有个人倒吊在窗户后面,吊起的高度刚好能供对方自木头窗棱的上端倒露出半张脸。但定睛细看能发现,那张脸及五官的比例明显迥异于真人,更像是个被倒挂的人形娃娃。

老实说,假如不是那个娃娃稍后动了起来,仿佛急不可耐的想表明“这里有鬼”,盛珣没准还会以为这是谁的恶作剧,故意把一个娃娃放在这吓唬人。

“不怎么值得在意。”小秋从头到尾都没分给那东西几个眼神,是见盛珣似乎很感兴趣,他才又多看了两眼,不感兴趣但又怕盛珣操心的补充说明道,“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东西,别担心。”

盛珣对小秋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更清楚在这方面,对方要远比他懂得多且造诣深。

听到这么说,他目光从窗户上抽回来。

小秋发觉人类看向自己的表情像带笑,但他又还看出来,那应当不是对方在得到了可靠答案后欣慰的笑。

他难解其意,诚恳问:“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盛珣说,也不管“笑”和“严肃”之间是不是存在那么一点冲突。

小秋更加困惑地看他,就听见这人说:“你的‘小东西’,是以你为标准来对比出来的小,还是它也适用在更加广大的其他普通人身上?”

鬼似乎就被人给问住,他的困惑转成了一种思索的表情。

都还没等他得出结论,盛珣看这个反应就已经明白——他的确没想过自己眼中的“小东西”在他人眼中又小不小的问题。

阳光穿透头顶繁茂的树冠落下来,眼前的地面只映出了盛珣一个人的影子,又因为他们站得很近,仿佛是还有一个影子已被合二为一。

手边这会没有钥匙挂件,只有一捧要带去办公室给老师的花,盛珣看了认真思考的鬼怪一小会,就从那一大束花里抽出一支,用鲜切的花枝点了小秋一下。

“我们得继续往前走了。”盛珣用花枝提醒人,“不然老师看我半天都还没走到办公楼,估计一会要打电话来催,还会问我是不是毕业才几年,就连去办公室的路都给忘了。”

长柄的花枝末端还沁着水珠,根茎散发着植物浓郁的清新气味。盛珣是在之前将奶茶递给小秋时就注意到,经由他的手再转递给对方的生鲜物品,似乎不会像对方说的那样快速腐坏,在对方的碰触下变成一团迅速丧失生机的“植物死尸”。

见小秋看着那支花,盛珣将它顺势递过去,示意对方收下。

“来,收下。”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用这只花贿赂你一下,待会回头你再陪我来这里一趟,我们关注一下刚才的‘小东西’好不好?”

长茎的花朵被鬼怪接了过去,他白到几乎透明的瘦长手指捏住花枝,大概是个表示收下贿赂的意思。

盛珣又看了一眼那已经空空如也的窗户,他带着对方继续往办公楼走,在迈步踏上老办公楼的楼梯台阶时,忽然便听见小秋在身后说:“不用贿赂。”

小秋偏冷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很认真地说:“只要你想,我就会陪你去的。”

鬼怪像是思考得很慢,到他们都又走出了很远,才梳理清楚自己先前的想法。

不过他虽然说着不用贿赂,却也没有要把那只到手的花又还回来的样子。

盛珣回头看他一眼,不知道怎么,就觉得小秋话中还有话。

不用贿赂,意味着那只花不能算做是开玩笑下的“贿赂金”,它就是专门送给对方的花——是还有这样的一层意思么?

盛珣为这个忽然蹿进脑中的念头想的略微出神,都没留意自己已经踩上了最后一阶台阶,是在直直地朝前走。

正前方一扇办公室的大门恰好打开,里面走出一道人影,一抬头看见盛珣,就快言快语地道:“我正说要到走廊的窗户那边去看看,看你是不是才几年没回来,就把来办公室的路怎么走都忘了,怎么从校门口走过来居然要这么半天?”

那走出来的人恰好就是盛珣老师,带了他三年的班主任,对方一见面便抖落的话跟盛珣之前猜得都大差不离,带着一股来自熟稔师长的“夹枪带棒式”的打趣劲。

盛珣迅速回神,抱歉地笑笑,说了老师好久不久,又赶快把花递过去,力求用花来弥补一下自己在时间上的拖沓。

“人记得回来看看就好,还带什么花。”年逾四十的女老师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这位老师和刚才说“不要贿赂”的小秋隐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还是又将盛珣的花给好好抱好了,接着便面上浮现出舒心的笑容,将花和她久等的盛珣都引去了办公室里。

目前明面上是假期时间,但所有经历过高考的人都心知肚明,寒暑假永远少不了补课,只有高一高二高三分别补多久,补多少的区别。

假期的中学校园里也永远留有一批老师和学生,不会缺乏人迹。

盛珣被当年的班主任领进办公室的时候,就发现,办公室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桌子都是满的。

角落里一张办公桌前还站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脑袋深深地低下去,另一个揽着她的后背,低着头的女孩似乎是在哭,而面前的老师面露愁容,不断揉着眉心。

“不然我们还是联系一下家长,然后让你回家休息两天,好吗?”

“真的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你是精神太紧张了,我们就给自己暂时放个小假,课程的话同学和老师之后都会帮你补的,你就先好好回去缓解一下压力,你说行不行?”

盛珣班主任的桌子离那位老师还有一段距离,那位老师的声音也称得上轻言细语,像是唯恐使面前情绪低落的女孩进一步受刺激。

但办公室这会很安静,盛珣的耳朵又还算灵敏,他无意之间把那边的谈话听了个全,女班主任注意到他视线的方向,也往那边看了一眼,面上的笑容就敛起来一点,冲盛珣比了个让他别看了的手势,再轻轻朝他摇头,叹了口气。

“那边的小姑娘才高一。”班主任轻轻努了下嘴,“可能对自己要求太高,家里也管得又严又紧,结果最近状态越来越不好,精神承受了很大压力,听说都还出现了幻听。”

盛珣一顿:“幻听?”

“对。”

年长女性在教学上严格归严格,但在学生的生活细节上,又有着非常强的同理心与共情力。

她自己往那边投去一瞥,神色变得不太忍心,放轻了声音:“她半个月前就哭着来过办公室一回,听他们老师说,她在宿舍里出现幻听,听见有人在唱儿歌,唱得她整晚睡不好觉,人紧接着也一天天的看着憔悴下去了。”

班主任桌对面是另一位年轻教师的工位,她一不留神听到了这边的谈话,就也压低声音插了一句嘴:“听说那首儿歌是泥娃娃,小姑娘上次来时还唱了两句,哎呀,我那个鸡皮疙瘩起的,以前从没有觉得这儿歌有这么可怕。”

盛珣将几位老师给的信息都快速在脑中捋了捋,他发现那首儿歌自己竟然也听过。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儿歌《泥娃娃》

作者有话要说: 《泥娃娃》的的确确是一首儿歌,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听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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