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安吾想起资料里，最开始关于时的报告。

“是时的异能力。”他确信道。

“没错。”太宰说，“但当时的我并没有看过这份资料，所以一切都还只是猜测。”

也许是被太宰的异能力抵消了，也许是触发了异能之间的奇点，总之，这种特质并没有在太宰身上体现，所以当时的太宰还拥有着所有的记忆。

他是在那之后，回到大厦里去找织田作的时候，才发现计划的走向，似乎已经偏离航线了——

当太宰告诉留在房间里的织田作，时已经离开了的时候，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用最茫然和陌生的表情问他：

时，是谁？

太宰在这里停顿了几秒。

小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我的追问下，才从织田作细枝末节的回答里发现，他所有关于时的记忆都消失了，不仅如此，记忆中因此而产生的违和感，也都被做了相应的逻辑优化和填补。”

留在房间里的原因，是太宰说要和他一起喝酒，但又忘了买，才会在那个时间离开。

而所有和时相处过的时间，则要么是变成他的独处，要么只是和他们几人在一起，并没有关于小孩的记忆。

就像是，时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太宰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又接连去问了好几个人与时相处过的人，才发现大家都是如此——

在时离开后，所有人都忘记了曾经有那样一个人的存在。

原本计划要来横滨的国外异能组织，半路转去了北海道，异能研究所也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在横滨彻底销声匿迹，而异能特务科和背后政府更是如此。

整个事情转变地悄无声息。

一场由异能研究所和偶然捕捉到的异能体而起的巨大浪潮，在那一刻，如同戏剧一般，因为主人翁的擅自离场，戛然而止。

而太宰的首个计划，也在这里被迫中止。

他什么也没能做，戏剧便已宣告散场。

一切仿佛重新回到了起点。

安吾哑口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时的真相居然会是这样的。

难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份资料里，用异能提炼出里面的记忆。

坂口安吾的异能名为「堕落论」，能力是可以提取残留在物品上的相关记忆。

但如果所有人的记忆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偏差，甚至连他本人的记忆都出现了问题，他又如何能从那里面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份资料才会在后来被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废弃品，放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那之后呢，你又做了什么？”安吾问。

太宰微笑，“整日意志消沉，时刻准备寻死。”

安吾：“……”

见安吾一副想要骂他两句，又不想在小孩面前出口成“脏”，只能自己憋着的表情，太宰心里舒服了一些。

“开个玩笑而已，”他对身旁的小孩道，“话说的有点久，我口渴了。”

时起身从隔壁房间拿了水递给他。

太宰接过瓶子，看了又看，还是没忍住问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输液用的生理盐水吧？”

时点头，语气平静道：“能喝。”

“……”

太宰当然知道能喝，他只是头一次见有人理直气壮地把生理盐水当普通饮用水喝。

想起织田作在送时走之前，对他提的那些要求，太宰忽然感觉有些牙疼——

小孩在离开那里之后，第一个碰到的人，不会就是那个死亡外科医生吧。

如果真是那样，他倒是有些好奇了，能把生理盐水当水喝，小孩到底是怎么在那种人手里好好活到现在，还处成这种关系的。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太宰没忘记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因为太宰的打岔，安吾也有时间仔细思考他前面的话。

他发现了太宰话中的一个矛盾点：“既然你当时并没有受到时离开的影响，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失去记忆的？”

“我正要说起这个。”太宰喝了一口生理盐水，顺手把瓶子放到茶几上，“我刚刚也说过了，那个计划只是我最终计划中的一环罢了，如果能成功最好，但既然因为不可抗力失败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去纠结那么多。而且，多亏了这个突发状况，我才看到了一些隐藏在更深处的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见安吾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这里，太宰微微一笑，缓缓道。

“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

听到这里，安吾忍不住高声重复他的话：“世界规则？！”

太宰这家伙又在开什么玩笑！这种东西如果能够成立的话，不就是说世界也有可能存在某种“意识形态”吗？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现有的所有认知，是会造成世界轰动的发现！

“安吾，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时的离开会造成那样的结果吗？”

太宰问他。

安吾不发一语。

“我想你应该猜到了，那单纯只是因为时，太过特殊了。”

确实如此。

安吾想。

少年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最初就只是被迫被异能研究所那群人强行带进了这里，装进所谓的“安全装置”里而已。所以，他的离开才会让世界规则也毫无办法，因此只能通过针对现有的记忆进行逻辑上的优化和填补，来处理那些可能会被察觉到异样的违和感。

“所以呢？”安吾问太宰，“这跟你的失忆有什么关系吗？”

“别着急，你会知道的。”

“……”

当太宰从时的离开，看到了世界潜藏的规则之后，他就立刻意识到了，原本只是作为保底措施的那个最终计划，胜率或许要比他想象中的更高。

而那个最终计划，也就是太宰刚刚所说的“绝妙的、且绝不会产生任何类似蝴蝶效应事件”的计划。

一个小小的改变，足以在未来引发巨大的风暴。

而所有的东西，只有处在未知状态的那一刻，才是最可怕的。

那么，答案很简单。

只要不去“改变”就好了。

将所有可能引发改变的变量，都控制在它们既定的道路上，那么这条道路所对应的那个未来，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是完全确定的、已知的未来。

因此。

“只需要以创造出被确定好的未来为前提，通过那个被确定的未来，回到过去既定好的节点，同时不改变之后的任何事情，来改变故事的结局。”

安吾快要被太宰这段话绕晕了，他试图去理解其中的信息：“你是说——从未来回到过去，在改变过去某件事情的基础上，还不引发蝴蝶效应？”

太宰：“很难理解吗？”

安吾的头都大了，他觉得太宰根本是在异想天开。

这已经不是难不难理解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问题！

因为从逻辑上来说，只要改变了过去，无论是多么细小的一件事，它所对应的世界线，就必定会因此产生细微的差别，从而在未来引发剧烈的蝴蝶效应。

也就是说，根本不会有太宰所说的那种情况发生！

太宰换了个坐姿。

他身体微倾，斜靠着沙发扶手，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指尖在上面哒哒有节奏地敲着，“恩，那我就再说清楚点好了。这个计划在当时所面临的，最主要的壁垒是什么？”

安吾皱着眉，仔细思考。

太宰停顿片刻，替他说出最后的结论：“是要创造出一个，不会因为回到过去做出改变而发生任何变动的未来。”

那么问题来了，要怎么去创造出一个这样的未来呢？

答案也很简单。

只需要选出特定的节点，然后让未来的节点和过去的节点，从头到尾，分毫不差地相连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就可以了。

即，从过去到未来、从未来再到过去、再从过去到未来的这段时间里，无论在特定节点里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因此给之后所要发生的任何事情带来任何改变，之后的所有一切，会是也只会是，必定发生的，既定事实。

安吾瞪大眼睛，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太宰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现在问题关键已经来到了，该如何去选择那个关键性的节点。

太宰将问题抛出去：“安吾，如果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去选？”

安吾的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他不知道。

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回到过去的哪个节点，无一例外都会引发不可估量的蝴蝶效应。

说到底，世上真的会存在那样一个节点吗？

“存在的，”太宰说，“因为我会让它存在。”

如果没有，那就去创造一个。

太宰在那之后，除了自己“应该”做的，其他什么也没有做。

无论是和芥川龙之介的相遇，还是mimic的到来，亦或是织田作的选择。

他都没有做出任何干涉性的举动。

直到，那个关键性的节点到来。

那是整个计划中，即使发生改变，也不会对其他任何事情产生影响的节点，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太宰达成目的的节点。

所有的变数，都将在那一刻发生。

太宰的指向已经相当明显了。

安吾也意识到了他想表达的东西。

太宰所说的那个关键性节点，唯有一个，那就是——

“织田作将死之时。”

太宰的话，同时说出。

至此，计划的第一步，特定节点，确定。

安吾极为震惊，他试图争辩，“可是，那之后呢？织田作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葬礼，这你又要怎么解释？”

“是的，所以，”太宰说，“那也是我原定计划中的第二步。”

如果说，有什么未来是可以绝对准确地控制，并且达成的话，那么，就只有“织田作死亡”这唯一一个结局了。

因为，所有的变量，都会在这一“既定结局”的惯性下，产生它们唯一该有的变动。

而所谓的变量，便是在这一特定事件的影响下，所有参与进来并导致这一结局的人。只有让他们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未来才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在太宰的计划中，那场葬礼无论如何，都会正常举办。织田作必须要在那个时候“死去”，他也必定会举办那场葬礼。

至此，计划的第二步，达成。

安吾愣了半天：“……所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可以不被改变的未来？”

“当然不是，如果只是这样，控制所有变量的前提无法完全成立。”太宰弹了一下他手边的资料，“既然说要控制所有的变量，那么，考虑到前后节点，作为计划发动人的我、以及节点见证人的我，自然也包括在内。”

安吾感觉自己头都有些痛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让你自己也坚信那个结局？”

“没错。”

“可你究竟要怎么做到？”

安吾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太宰好心提醒：“还记得我曾经让你处理掉的那本手札吗？”

安吾立刻就回想起来了，之前某次在酒吧，太宰确实曾在吧台遗忘过一本书。

他记得那是一本——

关于催眠的书。

这家伙该不会是……

“是的，”太宰微微一笑，“在葬礼之后，我必须催眠自己，以达成计划的第三步。”

相信着织田作已经“死去”的太宰治，不该拥有多余的记忆，也不能记得所谓的计划。

所以，太宰会让自己在相信一切的同时，遗忘一切。

也因此，没有受到时异能影响的太宰，最后无论如何，都会和安吾他们一样，失去所有和时有关的记忆。

由此，计划的第三步，可以被确定的未来，才算达成。

而计划到了这一步，闭环所需要的前置条件基本已经确定，在那之后，他所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等待最后一个条件，也就是时的到来。

时虽然因为太宰的催眠失去记忆，但他同时也是带着太宰的暗示离开的，也就是说，终有一日，时会在合适的时机重新踏上横滨，成为一个启动太宰记忆的开关。

而在无知中等待未来到来的太宰，便会在那一刻，触发既定命运的开关，然后逐渐恢复记忆，回到过去的特定节点，改变织田作的命运。

之后葬礼，催眠失忆，等待未来的命运开关，恢复记忆……

至此，达成闭环。

“……”

安吾沉默了许久，“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还没说——你究竟要怎么从未来回到过去？”

太宰指了指身旁的少年。

“你忘了吗，安吾，在我们这个房间里，可是还有最为特殊的，第三个人的存在啊。”

安吾猛地看向时。

“能够跨越时空，还能够无视世界规则，我想，应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吧。就连那个所谓的‘天启’，也是在时的异能影响下我才‘看’到的。”

太宰将自己之前扔在安吾面前的那个炸弹，毫无预兆地再次摆在了安吾面前。

“他可以成为我记忆恢复的开关，自然也可以成为改变过去的那个人。”

手中的资料被紧攥到几近扭曲，安吾的大脑疯狂运转，尽量让自己不被太宰所说的话影响到，并试图找出太宰的破绽：“就算如此，那你又怎么能确定，他就真的能够成功回到过去呢？”

太宰突然笑了。

他表情认真，一字一顿，丝毫不在乎自己即将出口的话，会给对方造成多大的冲击。

“因为，我看到了啊，安吾。就在那个特定节点，我看到了时的出现。”

手里的文件突然掉在地上，安吾再难以维持表面的冷静。

他背过身，手放在门把手上，努力让声音里充满怒意：“荒诞……可笑！下面那么多人还在等着，我一直却在这里听你说着这些没有依据的谎话。太宰，如果你那么想让织田作——”

“依据？”

太宰打断了安吾的话。

他的语气仍旧平静，“安吾，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安吾开门的动作顿住。

太宰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缓缓说道：“今天打开的空棺，你还记得吗？”

“那个……”安吾嘴里的苦涩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那个不是，你为了所谓的‘控制变量’，所做的障眼法吗？”

太宰注视着他，良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这么害怕去相信我说的话的原因，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感吗？安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太宰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被直言指出内心卑劣的想法，安吾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他几乎要被太宰的话压垮，甚至无法做出合理的思考和回答。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连本该有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仿佛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

良久之后，才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那是安吾近乎放弃般的询问。

“织田作他……真的得救了吗？”

呼吸好像都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

太宰的手搭在时的肩上。

他语调很慢，却充满了坚定：“改变过去的人，是时。”

安吾猛地闭上眼。

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动摇过。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安吾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