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很快到了赵曜和孔令辞结伴去帝都科考的日子。

收拾完行李登上赵家商船这天,是两人时隔两个月第一次碰面,接下来数日皆要在一块食宿,总归抬头不见低头见。

孔令辞盯着赵曜看,朝他勾唇笑,半天才拱手,一副春风得意,志在必得之势。

——分明是油腻男子自以为是,撩拨不知事小娘子的做派。

被恶心到了。赵曜敷衍回礼,忽略孔令辞的挽留,带着随从直接回房,免得留在此处伤眼睛。

唯有安寿颇为纳闷:“看样子孔举人这科很有信心高中啊,谁要在他脚上拴根线,怕是能化作风筝飞上天去。”

“你傻啊……”安禄抱臂,直翻白眼,他在外面行走的时间久,自然看出孔令辞朝公子献殷勤不似平常。

公子和他一样心知肚明且早被孔令辞弄得烦不胜烦,出发前就交代他,到都城后设法把孔令辞甩开。

“真不需要揍他一顿吗!”安禄疑惑。

“悠着点,别被逮到,也别耽搁他考试。”赵曜揉按太阳穴,轻描淡写道。

破掉的伤口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留下的疤痕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得令。”这才是那个熟悉的主家,义字当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绝不委屈自己。

早先接触不多,没人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两月前,徐郎中放归包扎好的赵曜,主仆几人在院门前遇到了不知何时就候在此处的孔令辞。

他一反之前正人君子的做派,围在赵曜身边嘘寒问暖。

这类人赵曜从前见多了,圣贤书读到最后,能脱开“权”“财”“色”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孔令辞捎带着问了嘴吕易的情况,他们住在两对门,那天弄出的动静不小,很难不被关注。

赵曜首次带着审视意味,认真打量孔令辞的正脸,当他说吕易本人一切都好时,孔令辞眼中寒光倏忽即逝;

待语调转折,说起青松身故,吕易处理完手头杂事就要独自先去都城,不再寄宿赵家时,孔令辞单侧眉头不断跳动,费劲压着嘴角,虚伪地用深情的辞藻表达了一番对吕易的不舍……

孔令辞为试探赵曜和吕易是否已经闹僵,还像以前那样,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在赵曜面前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以贬损吕易。

他沉溺在挤走竞争对手的喜悦中,因此忽视了赵曜掩藏起来的不悦。

抛开吕易不谈,说孔令辞惯会审时度势也好,薄恩寡信也罢,总之就是一副小人做派,没有半点读书人的风骨。

可惜那会儿在霁明城地界上,人又赵父请来的,只能勉强忍着恶心,不动手教训。

刚送走一个吕易,剩下这个再要出事,他爹还得怀着自责,百忙中抽出时间操心这些琐事。

父子俩感情深厚,赵曜舍不得。

赵曜年幼丧母,赵老爷一直没再续弦,边料理偌大的家业,边把赵曜拉扯大,放在富商里简直绝世稀有。

高低再供孔令辞几个月吃喝的事,眼不见为净,避着他就是。

自那天起,赵曜干脆专心读书准备科考,再不管窗外事,旁的都由安禄安寿去料理。

……

行船第五天,商队靠岸休息补给,赵曜一行五六个决定进城松快松快,去本地最有名的浮白楼吃鲈鱼,顺便尝尝盛名在外的美酒“梦蝶”。

因着水上风浪大,长在旱地的孔令辞根本难以适应长期乘船的虚浮感。躺在屋里胸闷浮躁,去甲板透风又被眩目的阳光与水波晃得头晕眼花,凉风若再一吹,说是掉了半条命也不为过。

主仆几人原不想带他,孔令辞见有下船的机会赶忙白着脸死缠烂打,这次倒是没什么心眼,单纯是半刻也待不下去了,哪怕有吃盏茶的时间出去放放风也行。

孔令辞这四五天吐得一塌糊涂,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着实可怜,此情此景,赵曜说不出撵人走的话,便默许他一路跟着。

晚间,大家吃饱喝足,精神开始疲乏,各自回房休息。谁也没有察觉,已经有人盯上他们了。

浮白楼里的食客只管醉生梦死,无人在意某个平平无奇的跑堂小伙给二楼雅间续了一整桶麦子饭。

商人打扮的汉子正卷着手袖大快朵颐,桌中间冒着热气的鲈鱼只有头和尾巴还剩点肉,其它五六个餐盘俱已见底。

汉子黢黑健壮的手臂整个外露,皮肉上有好些交错的疤痕,整洁干净的缎面衣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透着不伦不类的滑稽感。

“这身衣服忒不耐穿,还死贵,折腾这些破东西,多少人要饿死?”汉子大口嚼着鱼肉,间隙抽空说话,白点混在碎沫子里喷得到处都是:“老子最恨城里这些富户,你看清楚了?确定就是霁明城来的肥羊?”

跑堂小伙放下饭桶,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宣纸,在汉子面前展开,他指着上头画风细腻的青年。

“大王,小的照着画像看得分明,半点不敢马虎,人刚坐下就通知您了,不信您瞅瞅?”

汉子懒得管什么画像,他长满茧子的大手一把捞过饭桶,里头的饭全部被倒进原先放红烧肘子的盆里,就着菜汤搅拌几下,哗哗就往嘴里吸。

汤饭入口像喝水似的,七八口就吃得干干净净,汉子随意用桌布擦擦嘴,然后说:“老子管你的,等了两个月,今晚就叫弟兄们来,要是认错人或找不到银票,你过几天就上山去领你兄弟和娃娃回来吧。”

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跑堂小伙面容扭曲。

“住在哪间房?嘴巴闭紧点知道不?事成以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天字一号房,几个随从住在地字房,还有个瞧着也是读书人,住在他对面回廊,大王可千万要看仔细……”跑堂小伙怕汉子错害人命,那不是妥妥的造孽么。

“磨磨唧唧的,给老子在他门口放盆花。”汉子吃饱喝足,爽快地往桌上扔了块足有一两的银块,他放下袖子,夺过画像塞进包裹里,装作小商人的模样出门了。

跑堂小伙沉默,但没多会,他又换上了热情洋溢的笑脸,拿好银子,下楼结账去了。要是算得没错,还能有十来个多余的铜板做小费。

夜幕降临,这里的晚上不像霁明城那样热闹,入夜后屋外只能听见零星的狗叫。

打更人敲竹梆子的声音逐渐远去,赵曜今夜难得睡不着觉,他泡了壶茶,翻出闲书来打发时间,尚未沉浸,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赵曜没应。外屋由安寿安禄轮番守夜,现在时间还早,他刚让两人下楼去洗漱休整没多久,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笃笃笃……笃笃笃……”声音不仅规律,而且还透着礼貌和锲而不舍。

过了好半天仍不停歇,赵曜不堪其扰:“门外是谁?”

“是我啊,赵公子。”

麻烦,怎么是孔令辞。

“夜深了,赵某不方便,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说。”整天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这人怎么像牛皮糖?一旦踩鞋底上,怎么费劲都难甩掉。

“孔某非是不长眼色之人,实在是有关于吕兄的要紧事不得不说,早前人多眼杂,只能现在再来。”

孔令辞心里发苦,最近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赵曜,再不借机表明心迹,到嘴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盯梢半天,终于等到那两门神下楼,此时不抓紧机会,更待何时!

就算再讨厌吕易,现在还是只能搬出来做筏子,只要赵曜肯与他相见,总有机会能哄好,从前可是百试不爽。

赵曜听完心里更不高兴,吕易?干他何事!

这样想着,胸内却忽然猛烈剧痛,像被数十根银针刺穿那样,一阵又一阵的,疼完又好,好了又疼,持续了至少半刻钟。

豆大的汗珠从脑门滑落,赵曜咬唇按住心口,没工夫再管门外的噪音。

“赵公子?孔某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真情实感必是打动他人的利器,孔令辞升起自信,继续敲门。

得去楼下,找郎中。赵曜咬牙忍痛,艰难地拔起木插。

门开了,喜气染上孔令辞的眼角眉梢,但不等他进一步动作,就被赵曜撞到了旁边。

“闭嘴,别跟来……”没搞清楚情况,孔令辞见赵曜面色不佳,伸手要去扶,不想却被直接甩开。

算了,过犹不及。眼看赵曜已经扶着木栏下楼,孔令辞的双手还保持扶人的姿势僵在半途,他自己尬笑两声,两臂伸展活动,假装无事发生。

没事儿,可以在这一直等,等赵曜舒服了,今夜总得回来休息……

楼上骤然安静,外面的狗叫和虫鸣也都歇了,孔令辞被不知哪来的冷风缠绕,脖颈和后背嗖嗖发凉,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全身。

楼道里一直点着六个灯笼,这会的感觉却分明比刚才昏暗,赵曜房间的门敞开着,蜡烛绢灯的亮光从屋里溢出,将门前这一片映照得分外温暖明亮。

孔令辞鬼使神差走进屋里,在外间等了会,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绕过屏风,在内间打量起属于赵曜的那些精致名贵的细软物件来。

只差一点,这些东西全部会是他的。

……

浮白楼客舍除了中间给客人走的那把气派的楼梯,侧面还另有把小的,专门给倒夜香收杂物的用,两边分开,一来美观,二来不会冲撞贵客。

陈旧的小楼梯今晚迎来了它史无前例的工作强度,五个带刀穿夜行衣的蒙面汉子挤在一把狭窄的楼梯上,最前面的那个半蹲着。

顶楼还有个望风的黑衣人,他见天字一号房房门半掩,里面依稀有个人影在走动,其他房间已经熄灯且本层无人值守,是好时机。

“人在屋里,动手。”

望风的向后打手势,一行人猫着腰有序前行,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走到门口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以至于孔令辞反应过来的时候,磨得吹毛可断的大刀已经横在他颈间了。

孔令辞哪见过这场面,刀面血槽里若有若无的腥味直接令他两腿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银票在哪?交出来,留你一命。”

几个黑衣人分开搜屋,他们也怕惊动旁人,是以动静不大。然而一圈下来,只看出压在书上的一对碧玉核桃好像还值点钱,金银珠宝和百两千两的银票是一样都没有找到。

“不,这没,不是我的,他在下、下面……”孔令辞语无伦次。

他已经被从头到脚搜过一遍,袖中装着几两碎银的荷包早被抢走了。

带头大哥不耐烦,拎鸡仔似的拎起他来。

“好小子,舌头捋直了说话,只数到十,要是惜命,就给老子好好想清楚,一、二……”

“大王、饶命,我只是,咕嗝……路、路过,不知道……”冤枉,实在是冤枉。

“个龟孙的,大晚上在别人卧房路过,耍你爷爷呢?”冒着危险进城干一票,本以为是个大的,没承想弄到的货就这么点,另一个汉子当即火冒三丈,反手在孔令辞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

头晕眼花,但孔令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只要让人发现,第一个被做掉就是他。

“八——”

“赵曜他刚才下去了!”眼泪和鼻涕交错着流入口中,求生本能爆发。

“九——”黑衣人觉得这人在放屁,分明是想骗他们把下面的人引上来。

“……”心中混乱,无计可施,理智被压到崩溃的边缘,浑身都是不甘,孔令辞怒恨苍天,怎么只对弱者施加重拳。

“十。”黑衣人扬刀。

“啊——我跟你们拼……了……”前方已是悬崖,孔令辞大声喊叫,想再奋力搏一次,却在最后被快刀直接割断喉管。

死死瞪大眼睛,五个指缝根本挽回不了喷涌而出的血,画面定格在破门而入的安禄身上。

“公子!”

孔令辞耳中最后听见的,是安禄悲愤的喊叫。

——他一生的踌躇满志、愤懑不平、苦心算计……最后都停留在了浮白楼的天字号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表演十步一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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