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迦想了一会儿说，灵石的问题不用担心，过会儿找沧阖要就行。他坦言道，在人间之所以可以阔绰大方，是因为金子银子这种不具备灵性的东西，可以随手变化。但灵石是集天地灵气所诞生之物，具备灵气，不是随手就可以变出来的。
随后缘迦十分没脸没皮地表示，沧阖身为灵君，掌控万物之灵，变个灵石就跟脱裤子上茅房一样，是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事，也正是因为沧阖有这种特殊的能力，缘迦便把他当成自家移动的小金库，腰间的小钱袋。
容九忍不住发言感慨——沧阖大人挺辛苦的。
缘迦长眉轻挑，不以为然。
他们绕到一处偏僻的巷子，直到确定没有人会看见，才敢找“小金库”要钱。
缘迦抬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差不多脑袋大的光圈，一片朦朦胧的虚影中，沧阖那独有的，空灵的嗓音率先传达过来。
“又怎么了，月神大人？”
缘迦平静道：“我在白石镇。”
沧阖：“……”
那头沉寂了一会儿，不消片刻，源源不断的灵石流水似的从光圈里涌出来。
暗号一对，兄弟助阵，两个神明默契十足，合作无间。
见钱眼开的缘迦嘴角一扬，兴冲冲地两手提起衣摆作兜，一边接住那些喷涌而出的灵石，一边笑得像个无赖，耍起了嘴皮子：“感谢灵君的大恩大德，小神有生之年没齿难忘，若日后灵君大人看上了哪个小仙子，可以和小神说说，小神就算是去强扭，也定会帮大人您牵线搭桥的！”
沧阖无奈的声音从另一头传出：“这副说辞你都念了几万年了，也没见你给我扭个什么瓜过来。”
缘迦把嘴一撇，继续扯皮：“哎，此言差矣，那还不是因为您老人家自己太过清心寡欲了，都没有姑娘敢靠近您。”
“……得了，你还是留点口水去嚯嚯别人吧。”
沧阖话音毕落，奔腾不息的灵石停了，光圈亦是跟着消失不见。彼时，缘迦已经满满抱了一大堆的灵石，差不多都能买它十几二十个折仙木了。
容九看着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头，似乎没怎么高兴，反倒眉头拧成一团，挠挠头，有些困惑——师父，这些就是灵石吗？相当于人间的银子？
缘迦数钱数得不亦乐乎，脸上笑得比真花还要真，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容九心里说了什么，随口就“是啊”一声。
仔细在记忆里摸索了一圈后的容九半张着嘴，表情有些痴呆，好像在不可置信些什么，迟迟道——啊，原来我在清潭底下看见的那些五颜六色石头，是钱……
听到“钱”一字，正好和缘迦脑袋里的“吃喝玩乐”撞出了火花，他精神一振，饿鬼似的眼神望向徒弟：“你说什么？”
容九摸摸后脑，乖乖巧巧地一五一十说明自己曾经所见。
——那天您不是说要吃清潭里的鱼嘛，我就去清潭给您捉鱼去了，当我游到潭底的时候，就看见清潭底下有很多这种模样的石头，几乎将潭底给铺满了，因为当时娲石就躺在这些石头上，比起灵石，娲石无论是外形还是色彩都是最为特别的，所以我就出于好奇，将娲石给带了回来……
缘迦听完事情经过，已经无奈到语塞。他默默将灵石收纳进自身的虚空中，然后抬起一双沉重的眼，看见徒弟一脸的无辜天真，张了半天嘴，最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个败家子……不捡点有用的回来，偏是拾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顿了顿，又觉得有些庆幸道，“不过你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那金老板正好爱收藏，才能用娲石换来折仙木。”
——啊？我看他那么高兴，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宝贝呢……
“笨蛋。”缘迦从来不会吝惜他的白眼，这不，又给了自家徒弟。
“在上古时代，南冥阻挡肆流的巨坝破了一个洞，部分肆流从天而降，眨眼凡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万物生灵纷纷衰竭。于是神母为补豁口，寻来了各色灵石精炼为七彩石，再加以自己的三滴心头血，四分精血以炼化成娲石，才算是补好了巨坝。”
“巨坝补好后，那些多余的娲石自然而然散落世间各处，然而离了神母的娲石，不过就是一堆看着好看，但实际毫无用处的石头罢了。若非要说些用处出来，也就只能当当藏品了，不过现如今这世上，知道娲石存在的人已是少之又少咯。”
说话间，师徒俩已经步上了街头。
黑辕从容九怀里钻出来了，好奇似的瞅了周围的环境两眼，又困了就爬上容九的头顶上睡觉，蜷缩成小小一团，也就一根手指头那么大，大晚上的乍一眼看去，只会被当成是姑娘梳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发髻。
有了无数灵石傍身，容九以为师父甚至会在街上横着走。意外不已，缘迦单手背在身后，目光流连于周边小摊小贩上，兴致盎然的模样，看着就和平时一样，仿佛融入其中，和妖和仙和人，都没有多大区别。
在容九眼里的缘迦，是高高在上，虽落入凡间，但光芒万丈，随和且自由的。
说到落入凡间，容九想起此行好像是为了办什么事而从人间来到虚界的，然而缘迦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好像并没有在为了办事烦忧。
容九现在不想询问，因为师父说了，等到了客栈就会详细告知她原委。于是她目不斜视，甚至心念不动，慢慢跟在师父后头，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在白石镇被摆摊贩卖的东西，大多都是奇珍异宝，却也不缺某些没什么攻击力的小妖靠自身手艺和才能所制作的精巧玩意儿，就像发簪啊，胭脂之类的。当然，这种小玩意儿若是用在大作为上自是不能了，但最是能讨家里的母夜叉们欢心，家里风平浪静了，外面也就天下太平了。
缘迦被一只缀着碎钻的发钗吸引了注意力，老太太买菜似的踱步过去，抄起发钗左右端详起来，倒是不比真的老太太那样挑挑拣拣，只看了一会儿，就问小贩怎么卖。
容九见师父一下子的功夫就从眼前溜没了，慌里慌张地四处乱瞧，才在一个小小的摊子前看见那抹鲜红的身影。
走近了，发现原来他在买发钗。小贩应该是说了个什么数，只见缘迦云淡风轻地取了一把灵石出来，扔石头似的全扔给小贩了。
果然，师父还是那个师父，钱多时容光焕发，花钱时阔绰大方，没钱时动手炸山。
容九习以为常了，默默走到他身边，看清了发钗的原貌。
发钗头部雕了三四朵指盖大小的，簇拥在一起的花，因为是上好白玉雕成，花泽莹润细腻，恰似高山冰莲，沁人心脾。然，最数精致亮眼的地方，还不是白玉冰花。在每朵花的最中心，意如花蕊的位置，都各自缀了一颗黄色的小钻，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抹朝阳，熠熠生辉。
可若再一细瞧，又会发现小钻竟也非凡之物，不同的钻上雕着的不同的景物，有婴儿呱呱落地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场面，也有总角小女骑牛驱走长街，有凤冠霞帔拜天地高堂，更有最后苍颜白发与君携手并行。
总之，是小贩用微雕的手艺在钻上刻了一名女子的一生，此等饰品足以称得上惊艳。
容九莫名心中一动。
小贩看了看容九，笑笑，随口一问说：“公子的发钗是要送给这位姑娘的吗？”
她？
容九一愣，心想应该不会吧，师父没有送她这么贵重的饰品的理由啊。
也不知道缘迦听没听到这话，就道：“除了送她还能送谁？”缘迦所认识的女性也就那些，掰着手指头数，都数不出来几个关系好的，毕竟要铁树开花，是件很难的事。
容九被缘迦的话惊得浑身一僵，师父送她东西，那就跟海水倒流入天是一个性质——不可置信。
但，缘迦还真就送了。
“喏，收好了啊。”
缘迦将发钗塞到容九手里，容九感觉掌心里猝不及防多出的的东西似乎在隐隐发烫，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好像不仅仅是缘迦第一次送她东西，还是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这白玉冰花，四阶之景，应是弥足珍贵的。
她不谙世事，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心中是个什么感觉，于是愣了有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攥紧了发钗，嘴角不自然地向上一挑，本想说一句谢谢，但话不知怎么的生生被留在了肚子里，末了，只从嗓子眼里挤出堪比马车碾过的声响：“真好看……”
沧阖大人说过，接受了他人帮助时要说谢谢，收到来自他人的赠物时也要说谢谢，这不仅是为人处世之道，身为任何族类都一样。
容九听后想了半天，忍不住问沧阖：“那是不是这种处世之道对神不适应的呀？”
“为何如此发问？”
“因为我帮师父洗了数百年的衣服，煮了数百年的饭，也不见他说谢谢啊。”
望着容九真挚疑惑的双眼，沧阖扶额叹道：“不，准确来说，是天上地下，只有你师父一人将这个道理不予理睬而已。”
容九从未听到过缘迦说谢谢，但那不重要，因为她也从未对缘迦说过这两个字，只是她忽然觉得，早就习惯了不说，突然想起，莫名的疏离感便一下子席卷而来，好像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瞬间拉开了好几百年。
“确实很好看。”缘迦扭过头道，“走吧，快到客栈了。”
头顶上，月亮不经意间攀上了夜空，白滚滚的，周边还蕴着薄薄的云，如烟雾缭绕，看起来就像是刚出锅的糯米团子，几乎让人想要咬上一口。
缘迦个高腿长，从来走得就比容九要快上那么几步，有时候这几步会让容九觉得眼前之人比日月星辰还要遥不可及。
也确实遥不可及。
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神，和妖总归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容九曾见过许多种师父的背影，在花田里漫步的，立于高山之巅的，坐在窗前眺望山野的……但像现在这样，看见他在人海街道中渡着不紧不慢步子的背影，却是第一次。
她从来不知道，红衣配明月，沾染了人间烟火的神，竟能这般好看。
走得缓慢，容九忽然晃了晃手腕，腕上的银铃没有响起，但容九知道师父听得到，便凑近了银铃，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师父？”
“嗯？”声音是直接传进脑子里的。
容九问了个琢磨半天都没想出答案的问题：“你今日为何要送我发钗呀？”
“你觉得呢？”缘迦的语气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容九垂下眼，缩在袖子里的手将发钗捏紧了——徒儿愚笨，猜不到。
缘迦对这点不置可否：“确实愚笨。”
容九嘴巴一瘪，不说话了。
又不是她想这么笨的，况且师父的心思，谁能猜的到啊。
两人彼此沉寂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后，容九忽然听到脑海里传来声音。
“笨蛋，你用娲石替为师换来了折仙木，难道还不允许为师送你一支发钗吗？”
缘迦不经意间，听到了那句容九不经意在心里说出的话——师父笑了就行。
小姑娘家，大多都喜欢稀有而色彩斑斓的小玩意儿，容九当然也不例外。而能为了他人而割舍自己所喜爱的东西，缘迦觉得自己的小徒弟似乎在不经意间悄悄长大了，已经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看来是不能再把她当小孩子了呢。
缘迦背手身后，正面迎向明月的脸上缓缓扬起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而这个笑，大抵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这棵铁树在褪铁皮了，就快到发芽的阶段了，还差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