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棋

向一个人套话的最佳方式就是保持沉默,这样对方就会把所有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卫南平在冲和真人和灵虚真人钦佩的目光下被李元生小姐拉到了后花园里。

李府是扬州城里数得上号的富贵人家,后花园里亭台楼阁齐备,遍栽奇花异草,正值仲夏,花木葳蕤,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李元生领着卫南平登上一处荷花池边的凉亭。凉亭地势较高,放眼望去,能将整个后花园尽收眼底,还能远远地望见前院建筑的屋顶飞檐,和蹲在屋脊上的镇宅神兽们。

武帝一朝之后,民间建筑已经不再讲究什么等级忌讳,普通人家只要财力足够,也可以兴建重檐庑殿的房屋。此时蹲在李府正厅垂脊上的就是十头小跑兽,从前往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还有最顶端的仙人骑兽。

卫南平想起碧虚真君在课上给他们讲解过的知识——上古之时,三皇五帝还未出世,神兽妖灵横行大荒,以人为食,未启灵智。后来三皇五帝出世,征伐妖邪,部分神兽开启了灵智,归顺三皇,化为祥瑞,庇护黎民。剩下不肯归顺的都在涿鹿之战中随着蚩尤灰飞烟灭了。

如今蹲在屋脊上的这些,都是肯归顺的。

归顺之时,人皇斩杀了它们的肉身,以无上神通保留了它们的灵体,从此以后,人们在家宅中供奉神兽图像,或建造雕塑,就能将一部分灵体引入其中,保佑家宅。

此时李府的垂脊之上,十头小跑兽的灵体挤挤挨挨,忧心忡忡地看着下方弥漫蒸腾的黑雾,努力地吞吐祥瑞之气,试图净化黑雾。但黑雾的气息过于浓重,它们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只是杯水车薪。

最前头的仙人骑兽也唉声叹气,显然,即使是被赋予“仙人”身份的它也对此束手无策。

在被脊兽灵体发现之前,卫南平关闭了天眼,移开了视线。

他目前只是一介白简道士,虽能看见神兽的灵体,却无法真正地役使它们。

在有灵元真君、赤元真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不能越俎代庖地与其交流,因为他不能保证灵兽不会对他撒谎。

在他移开视线之前,最前头的仙人骑兽灵体不受控制地向屋檐下飞去。

应该是被他的两个赤元真人位阶的师兄召唤过去询问李府黑雾的情况了。

卫南平想,难得这两个人还有些用处。

石亭里有一方小小的石桌,两个形状古朴的石墩摆在两边。

石桌上刻着棋盘,线条里勾勒着金色的漆。

不过此时石桌上却没有摆着棋子,而是散乱地放着一大捧细碎鲜艳的花草。

李元生拣了一个石墩坐下,示意卫南平也坐。

卫南平坐在她对面,捻起一枝凤仙花,面带疑惑地望着李元生,似乎在问她桌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花。

李元生也拿起一枝太阳花,笑了:“肯定是那帮小丫头,在园子里摘了花草,在这里斗草玩。玩完了也不知道收拾,扔了一大堆在这里。”

卫南平想,摘花斗草,当真风雅。真一观里没有这等娱乐,兄弟姐妹们凑在一起不是念经就是上课,他带着东安西宁北定三个四处惹是生非,也有过于无聊的原因在里头。

李元生将那捧花草里相对较完整的一些拣了出来:“你没玩过吧?我教你怎么玩。几个人各自在园子里摘花草,凑在一处,一人说我有某某花,另一人要拿出一种差不多的,名字上是个对子的。比如君子兰对美人蕉,罗汉果对……”

她又想起了面前的小道士不能说话,肯定玩不了这般游戏,于是忙补救道:“都是小女孩的游戏,你们修道之人,肯定不玩这个……”

卫南平托着腮看她,眼睛亮亮的。

李元生忽然就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使命感,仿佛自己是这个小道士的保护者和引路人,于是将手里的花草放回原位:“我也不玩,都是看她们玩时才知道的,没什么好玩的。鸳鸯蝴蝶这两个小的在时喜欢这个,那四个大的也只是陪她们闹罢了。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人在这里。”

四个。

果然。

卫南平暗道,何夫人的贴身侍女果然有四人,凑成了“琴”、“棋”、“书”、“画”四字。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名字里带“棋”的那个侍女不见了,何夫人身边只剩“知书”、“理琴”、“奉画”三人。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这之后,何夫人也没有再雇一个侍女,填补“棋”字的空缺。

卫南平可不相信陈妈“三个人也够了,不必再添一个人”的说法。

在富贵人家里,从来没有“不必如此”,只有“不能如此”。

每天面对着“琴”“书”“画”三人,何夫人难道不别扭么?花一点钱就可以解决这种别扭,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陈妈的态度也很古怪。

夫人的侍女少了一个,为什么要嘴硬说并没有少?小姐的两个侍女拿着钱走了都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为什么这个不能说呢?

卫南平根据在师兄弟之间流传的高门大院里的阴私事迹推测,要么就是这个带“棋”字的侍女勾引了员外,上位如夫人,何夫人气不过,将“棋”字空缺,并勒令下人不许议论。要么就是这个侍女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不正常。何夫人觉得忌讳,所以不再添带“棋”的侍女。

而由于李府并没有如夫人存在,所以卫南平觉得,还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

这个侍女多半是真的死了。她的死很可能与李府如今的诡异情况有关系。

但是,从李元生提起“那四个人”时坦坦荡荡的表情来看,她并不心虚。

如果这个侍女的死和她没有关系,那黑雾为什么却好像盯准了她一样,疯狂地摧残她的肉.体与魂魄?

卫南平只是白简道士,没有太多的手段为凡人驱邪,只能尽力靠近李元生,以自身本能外溢的真气为她护法。

而和李元生相处了一会儿之后,他就觉得隐隐有些头痛,真气也渐渐狂躁起来,直觉疯狂叫嚣着让他远离此处。

可想而知李元生的状况有多么糟糕。如果真一观道士没有来李府,或许今天晚上,李元生就会在睡梦中暴毙。

他这边正沉思着,那边李元生自觉言语冒犯了他,想要补救,于是滔滔不绝地讲一些趣事,想要逗笑他。

她在汴梁上学,平时几乎不回扬州,因此讲的大多都是汴梁发生的故事。期末的时候学校宿舍里的煤气灯坏了,学生们披着棉被在食堂里复习;司法台戚大人因为一个案子被靖安郡王记恨上了,郡王联合了数名朝臣向官家上书要求罢免戚大人……

卫南平从小在真一观长大,还真没听过如此刺激的真人真事,忙拉住李元生的袖子,示意她展开说说。

李元生状似随便地笑笑:“这没什么稀奇的,汴梁就是这样,皇亲国戚多,高官大员也多,两者往往不对付,常有这种事情发生。不过这回的事情当真是……”

她忍住了笑:“简单来说,就是郡王的二女儿,汝宁县主,大婚之夜逃婚了。男方说县主是被拐卖了,上告司法台,要求抓捕拐卖人口的犯人,并归还汝宁县主。司法台台长戚大人派人去了解了情况,发现县主是自愿逃婚的,并没有被拐卖,就如实通知了男方,请他接受事实。男方又告静安郡王骗婚,要他将汝宁县主交还夫家——然则汝宁县主逃婚之后根本没回过娘家,郡王也没办法,又想要给男方一个交代,竟然亲自告汝宁县主不孝,要求汝宁县主自己回夫家请罪。这一通闹腾,直接成了汴梁百姓一个月的笑料。案子又到了戚大人手上,戚大人批了一个‘狗屁不通’,打了回去。那郡王找不见女儿,又被戚大人这样一激,竟病了——可怜他这病闹得满城风雨,汝宁县主也没回家看他——于是他病好之后,就联合了男方,上书给官家,要官家罢免戚大人。你们修道之人,也该知道我们官家是不管事的,这回果然又回了他一个‘知道了’,再无下文。官家这条路走不通,想要罢免司法台台长,只能上书内阁,由内阁三分之二以上的成员同意才行,可戚大人本人就是内阁成员之一。见终究无法罢免戚大人,靖安郡王就从此一病不起了。”

这可真是……一场大戏啊!

卫南平感叹着,又听李元生讲了许多汴梁官场的密事——她有意从政,在汴梁读书的时候就去官府实习过一段时间,讲起这种事情来绘声绘色的,叫人听得津津有味。

转眼天快黑了,李元生意犹未尽地拉着卫南平回了前院。

碧虚真君与何夫人一见如故,已约定了要在李府留宿几晚。卫南平与师兄师姐会和,回了住处,见四下无人,拿出李府准备的纸笔,刷刷地写下一行字:“何夫人本有四个侍女。‘棋’字侍女有蹊跷。李小姐本人并无古怪。”

冲和真人挑眉:“你装哑巴上瘾了?”

卫南平又写道:“小心为上。”

在别人家里装哑巴,自然要从头装到尾,以免被拆穿。

灵虚真人点头:“我们询问了脊兽,它们说,两年之前,何夫人确实有四个侍女。现在只剩下了三个,而那消失的一个……”

“虽生不生,虽死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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