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钱麟从医院搬回家里。

这个租来的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长时间的门窗紧闭让房子里充斥着一股带着灰尘的难闻气味。

钱麟没什么力气，请了两个清洁工上门打扫卫生，顺便让清洁工把他的床单被套全部换了。

橱柜里的方便面过期几个月了，钱麟站在厨房里犹豫了一会儿，把方便面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他点了一份外卖，可惜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他没有胃口，哪怕肚子空空荡荡，可看着拌匀了的蛋包饭，依然感觉反胃。

今天天气不好，天色格外阴沉。

才下午六点多，就有一片灰雾笼罩在窗户外面，灰雾犹如一张长有獠牙的血盆大口，把窗外的楼房景象全部吞得干干净净，站在窗前，只能看到楼下道上偶尔几个提着菜回家的上班族。

钱麟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才转身回卧室。

这一宿，他几乎没有合眼。

第二天上午要去公司集合，钱麟在公司楼下和从地铁站那边过来的孟青华撞上。

孟青华神清气爽地和钱麟打招呼：“早！”

钱麟颔首：“早。”

“昨晚没睡啊？”孟青华凑过来，仔细看了几眼钱麟的脸，惊讶道，“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好重！”

钱麟低头抹了把脸：“没睡着。”

“都出院了还睡不着？”孟青华拍了拍钱麟的肩膀，“你啊，估计又在东想西想了，我看你还是多想想怎么应对组长他们吧，今天肯定又得对你进行盘问。”

开会在老地方，他们到时，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半多的人，瞧见钱麟，纷纷过来跟他搭话，问的内容都差不多，基本上是在里面遇到了什么、身体有没有好点。

钱麟全部应付过去，和孟青华找了两个后面的位置坐下。

没多久，何溢之便来了，站在讲台上说起了公司最近新出的规定以及人员分配等等。

钱麟和隔壁工作间的人接连出事让公司一度陷入巨大的舆论漩涡中，对家的倒油和落井下石差点让他们这个项目进行不下去，整改是必须的。

每个工作间的人又细分了下，工作时间强行缩短，每个检测员必须服从规定，不准为了进度加班加点，否则会被强制弹出不说，次数多了还会给予调职降薪甚至开除的处罚。

钱麟和孟青华依然被分在一组，他俩去工作间逛了一圈。

工作间也被整改过，头盔和各个仪器都进行了升级。

孟青华越看越满意，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以后每个检测员的后台都有一个技术员专门盯着，安全得到保障，我终于不用再悬着心了。”孟青华高兴地说，“如果上次出意外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凭我的能力，可能我压根出不来。”

钱麟说：“我只是运气好。”

“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运气。”孟青华说完，余光瞥见落地玻璃外的一道身影，表情立即变得揶揄起来，他撞了下钱麟的肩膀，“有人找你。”

钱麟正在看新头盔，闻言顺着孟青华的目光扭头。

闻野站在落地玻璃外，对他挥了挥手。

钱麟把头盔放回原位：“我出去一下。”

“去吧。”孟青华嬉皮笑脸地说，“不用回来了。”

钱麟没理会孟青华的调侃，走出工作间。

闻野也从玻璃那边走到门口，上下打量钱麟一番，似乎近距离地确认了钱麟没事，也就放下心来。

“出去走走？”

钱麟站在原地没动：“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那正好。”闻野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时，眯得弯弯的，“我也要出去一趟，我们一起？”

钱麟望着那双眼睛走神。

直到闻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钱麟？”

钱麟蓦地回神，扭头吸了口气，才说：“算了，孟青华还在等我，你有什么事吗？”

闻野脸上依然带笑，可连着被拒绝两次，他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不过也没勉强。

“上次我和唐姐他们去医院看你，你还没醒，后来听说你醒了，但你们组长和工作间的人都在，我们不好过去，刚才唐姐说你来公司了，我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闻野顿了一下，开玩笑似的说，“怎么这么避着我？就算拒绝了我一次，也不用这么避嫌吧？”

钱麟不太适应地摸了摸鼻子。

“我还想说一起喝杯咖啡呢……”闻野逐渐没了声音，抬眼盯着钱麟的脸看了一会儿，叹着气说，“你好不容易醒来，多多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钱麟点了下头：“谢谢。”

闻野走后，孟青华才从工作间里出来，探头盯着闻野的背影，用胳膊肘撞了撞钱麟：“真没戏啦？”

钱麟看他一眼：“你懂什么？”

“嘿嘿，虽然我不喜欢男的，但我又不是瞎子。”孟青华左右一瞅，压着声音对钱麟说，“闻野喜欢你吧？”

钱麟默不作声地往电梯口走。

闻野已经下去了，电梯前没人，孟青华说话没个顾忌。

“不然你和闻野试试算了，闻野不比你那个前任差吧？脾气好不说，还长得和你那个前任有点相似，你不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吗？”孟青华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

钱麟忍无可忍：“有完没完？”

孟青华憋着气，等电梯门徐徐打开，见电梯里没人，才一边跟着钱麟进去一边继续说：“所以真没戏啦？”

钱麟伸手按了一楼的键，站在电梯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没戏。”

“啧。”孟青华说，“初恋真好啊，让人念念不忘。”

钱麟懒得说话了。

第二天是工作日，大家恢复上班，只有钱麟又被何溢之放了半个月的带薪假，让他按时去医院做检查以及去工作室接受心理咨询。

钱麟起了个大早，去楼下买了豆浆油条吃完，便带着塑料口袋去逛菜市场了。

以前他工作忙，工作弹性大，昼夜不分是最基本的，在虚拟世界呆了一段时间出来，人都不好了，只想躺在床上当尸体，吃饭全靠外卖和超市买的速食品。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在现实里好好做上一顿饭了。

菜市场就在小区后面，昨晚下了一场小雨，地上湿漉漉的，一人一脚踩上去，本就破烂的路被踩得泥泞不堪。

钱麟一路过去，溅得两条腿上都是泥点子。

他对中午吃什么没安排，看到哪些菜不错就买上一些，路过卖鸡鸭的地方，顺便问了一嘴价钱。

他一口气买了四只鸡，让老板杀好把毛剥了。

杀鸡剥毛都需要时间，摊子对面是卖佐料的铺子，往外摆了许多张长木凳，上面铺了一层塑料纸和各种塑料袋，里面装有各式各样的佐料。

摊子和铺子都占地方，剩下中间一条小路挤满了人，钱麟人高马大地站在摊子前，直接把路堵了个三分之二。

他看了一圈，只好站到摊子里面。

老板热情地指了下里面的凳子：“站着累，你坐那儿等。”

钱麟没有拒绝，过去坐下了。

老板刚杀完鸡，把四只鸡装在桶里，提着桶走到一个熬着黑色黏糊东西的大锅前，大锅直冒热气，老板拎起一只鸡往锅里一放，鸡身黑了大半。

钱麟坐在不远处，望着老板用沥青给鸡脱毛。

老板动作熟练，一边操作一边时不时地扭头和钱麟搭话：“第一次见你，没住这边吗？”

钱麟说：“我住汇景园。”

“那很近啊！”老板说，“以前不来买菜？”

“不常来。”钱麟言简意赅，“工作忙，自己下厨的时候少。”

老板哈哈一笑：“我猜都是这样，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要做饭的真没几个，还是网络方便了，饿了用手机点个外卖就行，哪儿像我们那个时候，下馆子贵，自己不做只能饿肚子。”

钱麟笑笑，只是听着。

“买这么多鸡是准备屯着？”老板又问。

“嗯。”钱麟说，“分好了放冰箱里，要用的时候拿出来，比较方便。”

“那不错啊。”老板把剥完毛的鸡扔进干净的桶里，拿起第三只鸡说，“你再等等啊，我这里快好了。”

“不急。”

钱麟说完摸出手机，无聊地来回滑了一会儿，准备把手机放回兜里，忽然听见老板开口：“你再等等啊，我这里快好了。”

“不急。”钱麟也重复道，完后补充，“你慢慢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老板背对着他站在冒着热气的大锅前，手上动作依然熟练，拎着鸡往锅里一滚，本来只黑了一半的鸡顿时全黑了。

老板埋着脑袋，头也不回地说：“你再等等啊，我这里快好了。”

钱麟缓缓起身，把手机放回兜里，他拧着眉头走向老板。

老板手里的那只鸡已经裹满沥青，可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双手上上下下，裹着沥青的鸡在满裹浓稠的沥青里起起伏伏。

“你再等等啊。”老板说，“我这里快好了。”

钱麟走到老板身后，伸手在老板肩上拍了一下。

老板回头，露出一张疑惑的脸：“怎么了？”

此时的钱麟汗流浃背，额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甚至凝成水珠从额角滚落，他伫立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你刚才说什么？”

“啊？”老板一愣，似乎回忆了下，摇着头说，“我没说什么，你是不是听错了？”

钱麟说：“你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

老板闻言，更困惑了：“我重复什么了？”

“你说快好了。”

“对啊，是快好了。”老板把手里的鸡悬在装鸡毛的盆子上方，三两下扯掉带着大片鸡毛的沥青，然后把鸡往桶里一扔，“就剩一只了，不是快好了吗？”

钱麟看了一眼桶里的鸡，张嘴半天，挤出一个干涩的字：“哦。”

他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退回去坐到凳子上，抬手擦拭额角，手背上都是汗水。

拎着大包小包回去，钱麟把东西往厨房的灶台上一放，冲了个澡躺到床上。

他思绪很乱，心跳极快。

有什么像一颗拼命发芽的种子想要顶掉他脑海里的那层厚重土壤，却只是稍稍冒了个头就偃旗息鼓了。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又不敢细想。

那太荒谬了。

可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那个老板的奇怪行为？

难道他听错了？

或者那个老板喜欢自言自语？

钱麟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何溢之曾说过做检测员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不要把里面的事带到外面来。

尽管何溢之每隔几天就要强调一次，可还是有不少人受其影响。

他是不是也受到了虚拟世界的影响？

孟青华说得对，他应该多看心理医生，接受治疗和疏导。

钱麟躺到傍晚才起来，把买来的菜分好全部装进冰箱里，忙完这些，他突然不想做饭了，于是翻出刚买的面条和鸡蛋，准备随便煮碗鸡蛋面。

剥葱的时候，他注意到垃圾桶里装着东西，拿过垃圾桶一看。

是几袋方便面。

钱麟愣了许久，慢慢蹲下身，捡起其中一袋方便面。

是他经常买的红烧牛肉味。

翻过来看。

背面用黑色小字在塑料包装上印了生产日期和保质期。

已经过期三个多月。

是他之前丢掉的那几袋方便面，可他不光丢到垃圾桶里，还把方便面连同垃圾袋一起丢了出去。

钱麟蹲得双腿隐隐发麻，站起来时，身形不稳，他眼疾手快，连忙撑到旁边的灶台上。

怎么回事？

他糊涂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其实他没把垃圾袋扔掉？

其实方便面一直丢在垃圾桶里？

钱麟关了灶上的火，踉踉跄跄回到客厅，他坐到沙发上想了很久，可脑子里糊了浆糊，什么都想不了。

窗外天色渐暗，钱麟连煮面的心情都没有了，他回卧室拿到手机，点了一个外卖，切回主屏幕时，他注意到了下面的微信图标。

这次没有犹豫，他点进去输入了肖艾的手机号码。

肖艾的头像和昵称再次跳出，昵称没变，头像还是那张合照。

钱麟添加了好友。

半分钟不到，微信上出现一个新的聊天框，点进去，一串字已经显示在最上面。

【wqioajkldsjkl：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紧接着，一个符号出现在下面。

【wqioajkldsjkl：？】

钱麟尽量不看肖艾的头像，飞快打字。

【有点事想问你】

【现在方便吗？】

【wqioajkldsjkl：说】

钱麟起身打开客厅的灯，按了两次，灯光从亮白变为灿黄，他整个人被温暖的灯光包裹，坐回沙发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寒冷自他脚底生出，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也往他的骨子里渗。

他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冷得打字的两根拇指都在抖。

【可以打电话吗？打字说不清楚。】

消息发出去后足有半分钟，聊天框上的那串乱码才变为“对方正在输入……”。

然后又从“对方正在输入……”变成那串乱码。

如此反复几次，肖艾终于回了消息。

【wqioajkldsjkl：行吧】

紧接着，一个语音通话甩了过来。

钱麟按下接通，通话开始计时，但他没说话，对方也没说话，安静的氛围隔着手机蔓延，直到被一道陌生男声打破。

“肖艾，你在接电话呢？”

“嗯。”肖艾对那个人说，“你先下去吧，我马上就来。”

“好，你快点。”那个人说完，像是嗅到一丝不对，他倏地话题一转，警惕地问，“对面谁啊？别又是你哪个追求者，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吧，都让你换头像发朋友圈了还这样。”

“以前一个同学，你不认识，可能有事找我帮忙。”肖艾笑着说，“好了，你别磨蹭了，快下去吧。”

那个人不情不愿地走了，走远了还冲着手机对面的钱麟放狠话。

“我告诉你，别打肖艾主意，肖艾名草有主。”

肖艾不轻不重地骂道：“滚啊你。”

那个人彻底滚了。

肖艾安静了几秒，清了清嗓子，问钱麟：“有事吗？”

比起刚才和那个男的说话的语调，这次冷淡了不止一点。

钱麟呆了半晌，突然感觉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双大手正在用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呼吸加重，难受得蜷缩到沙发上。

在肖艾开口说下一句话前，他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挂断了通话。

夜里，一段段噩梦侵袭了钱麟的意识，他满身大汗地惊醒，望着再熟悉不过的卧室天花板，只觉无比陌生。

他一时半会儿分辨不清自己在哪里。

天花板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圈圈地往里卷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再次睁眼，窗外的天已经亮了，春夏交替，小鸟站在外面的枝头上鸣叫，一缕晨光穿过被星星点点的绿色装扮过的树枝，落到窗户里的地上，一点余光爬上旁边铺了雪白床单的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削的人，头上和身上贴满铁片，铁片后面连着各色长线，另一头接着各种仪器。

门被推开，例行检查的护士进来，瞧见趴在病床边上的人，惊讶地说：“哎呀，你怎么还在？”

肖艾困倦地揉着眼睛，他昨天睡得晚、今天醒得早，又是在病床边上趴了一宿，手脚又酸又胀，整个人难受到不行。

他吃力地站起来，把凳子踢到一旁，给护士腾位置。

护士看了一眼他灰白的脸，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别成天在这里守着了，本来身体底子就差，别到时候他还没醒来，你又躺上去了。”

肖艾乖乖挨训，可没一句话听进耳朵里，茫然地看了一会儿，他问：“他怎么样了？”

“老样子。”

“还能醒吗？”

“难。”护士被问了太多次，倒没觉得烦，只是一开始说得委婉，现在说得直白了，“他要醒早醒了，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他还能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