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噩梦

厉无归,不收失地不归家,乍听起来有些晦气的名字,却是厉老将军坚持了一辈子的理想。

厉老将军是个只懂打仗的莽夫,靠一身仗义热血带兵,写字特别丑,但却对厉无归寄予厚望,不仅请来最好的先生教厉无归读书,还不惜拉下老脸,求自己身边儿那位比狐狸还精的军师教厉无归兵法。

厉老将军常说:“我厉家男儿即便要死,也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战死。”

三天前,厉老将军还在朝堂上把头磕到砰砰响,反复大喊上面那句话,赌咒发誓说自己不可能叛国通敌,三天后,厉老将军被以通敌罪为由下了狱,厉无归被发配充军,终生不得回京。

这些事都是厉无归已经知道了的,然而还有些事,却是厉无归不曾知道的。

比如他方才从差役手里接过来的半碗水,再比如此时乌泱泱的黑衣杀手。

厉无归这时已出了京,行到一片密林之中,身戴重枷,又喝了能令人手脚发软的水,面对杀手唯一能做的,便是大睁双眼,静静看着那些人对他举起窄刀。

是珩王的人,珩王想要兵权,就不会允许他真的活着走到边疆,不会给他们厉家一丁点翻身的机会。

呵,下了药之后,竟还要派这么些人来杀他,未免有些太看得起他了。

“凡我厉家男儿,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站着死在敌人的刀下!要站着死!”

电光火石间,厉无归仿佛听见了厉父对他横眉冷目的呵斥,厉无归拼尽全力,用绵软的双腿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站得昂首挺胸,站得杀气腾腾。

就算是不能动,厉无归身上这种仿佛沾着血腥味的杀气,也把最前头那几个杀手吓得愣住一瞬,迟迟不敢落刀。

片刻后,带头那杀手似是有些于心不忍,低声对厉无归道:“对不住,奉命行事。”

厉无归的眼珠动了动,见那杀手一边重新举起刀,一边微微眯眼。

“我是很敬重你父亲的,他请我喝过酒。”杀手首领道:“所以,总得给你留个全尸。”

言罢,杀手向下压住刀锋,改砍为捅,一刀捅进厉无归的胸膛。

先是刹那的凉意,紧接着才是剧痛,直到那杀手抽出刀,厉无归依然站得笔直,仿佛脚底生根,重枷与死亡都压不垮他。

厉无归闭上眼,将候间腥稠的血咽下,听那杀手首领接着道:“走吧,这里没人能救他,他活不了了。”

有人出声提醒,“殿下要我们砍他的头。”

“不必了,就说他被林中的狼吃了吧,出了事我担着。”首领收刀入鞘,带起一阵令人牙齿打颤的金属摩擦声,坚持道:“最迟一炷香之内,他会死的,厉家世代都是良将,此次卷入党争,即便落败,厉无归也不该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他还站……”

“或者你们之中有谁不怕被恶鬼缠身,敢动手砍他的头?”

鸦雀无声。

“走吧,走吧,就说他被狼吃了。”其他人纷纷附和。

咯吱,咯吱——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接连响起,杀手们似乎都已离去,直到周遭重归于平静,厉无归方才呕出口血,轰然倒下。

……

卧房内,厉无归满头大汗的醒来,天还没亮,安神香早就燃尽了。

云意欢不在房内。

厉无归闭了闭眼,使劲压住自己的心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云意欢便是在这时推门进屋,手里提着药箱。

云意欢推门的动静,不出意料的惊动了厉无归,让厉无归条件反射般弹坐起来,一把抽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匕。

云意欢对厉无归这种草木皆兵的反应早就见怪不怪,垂眼歉然道:“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他的伤势有那么重,耽搁了一些时间,没来得及赶回来,帮你添安神香。”

厉无归这才放下短匕,把两腮咬得发硬。

厉无归道:“不是让你等天亮再去么。”

云意欢放下药箱,满脸写着严肃,“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你说伤得有点重,那就一定是伤得很重,我不敢拖延,怕去晚了会出事。”

“能出什么事,死不了,顶多从此废掉一条腿。”厉无归目光晦暗,不耐烦地冷哼一声,语带鄙夷,“让他也多疼一疼,才能学会不往我身上捅刀。”

闻言,云意欢盯着厉无归看了一阵,皱眉问他,“说吧,又梦见什么了,戾气这么大。”

于是厉无归将梦中事一五一十地给云意欢说了。

厉无归道:“梦见自己被捅了个透心凉,幸好遇见你。”

“满地都是死人,负责看管我的差役,来杀我的杀手,还有特地从京城中跑出来给我送信的几个结拜兄弟,他们围着我死了一大圈,彼此之间打得昏天黑地,谁也没能赢过谁,最后却是让我捡了个漏,悄悄活下来。”

云意欢有些动容,“我记得那天的事,是那杀手首领刻意避开了你的心脏。唉,只可惜厉老将军写给你的书信被血水泡了,看不清什么了。”

厉无归伸手招云意欢过来自己身边,起身为他腾出个休息的地儿。

“看不看有什么要紧,横竖在我一只脚踏出京城之后,我爹就“畏罪”死在牢里了,碰见这种事,他那臭脾气难道还能写什么好话?不外乎就是骂天骂地,让我想办法活下去,给他翻案。”

云意欢只是叹气。

“你最近不要总去见他了,你每次见他,把他折腾掉大半条命不说,回来自己也得做噩梦,最后连累我两头跑,累掉小半条命。”

厉无归失笑摇头:“那你少花点时间管他不就行了?他要是死了,你心里难道不高兴?”

在厉无归说这句话之前,云意欢还是懒懒坐在厉无归身边休息的,然而此言一出,云意欢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蹭的蹦了起来。

“我呸,厉无归你要点脸吧!”云意欢指着厉无归的鼻子骂,愤怒得不行:“总之,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情同我开玩笑!我是个大夫!任何一个经我手诊治的病人死了,我都不会觉得高兴!”

厉无归迎着云意欢的咆哮看过去,和云意欢对上眼,挑眉,“但你不是喜欢我么?如果他死了,咱俩不就能顺理成章的在一块儿了?”

“呸呸呸,快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以前是看上过你不假,但那都是在你还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云意欢被厉无归气得鼻孔冒烟,骂混账的声音更大,“总之如今我对你没兴趣,你若再拿这种事情消遣我,我就搬出永亭侯府,临走再给你下一斤巴豆!再也不帮你为他治伤了!”

啧,调侃过头了。

说真的,云意欢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明明以前挺温柔来着。

厉无归在云意欢身上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觉得很不服气,“你为什么总说我心里想着他,我和他之间隔着填不平的深仇血海,我不可能再想着他,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在朝中站稳脚跟,把当年的事全都彻查清楚,找出能让珩王也无法驳斥的证据来,还我爹一个清白。我的心思一点也不在他身上,我现在想试着跟你好,你身上很香,我只有在你房里,才能睡好觉。”

“啪”,厉无归被云意欢丢过来的书筒砸到脑袋,灰溜溜翻身下床。

云意欢黑着脸骂道:“滚吧!滚去上朝!既然想为老将军翻案,就别总称病不上朝!”

厉无归耸耸肩,随手将云意欢拿来砸他的书筒放在桌子上,一声不吭地走了。

头疼得很,身后木门被这间房的主人用力关上,顺便上了锁,连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扔出来一件,留厉无归独个站在冷风中搓手。

折腾了这一会子功夫,天边儿已经泛起鱼肚白,厉无归敛起笑,抬头望着那点亮光,心想云意欢说的真没错,他的确就是个混账东西。

就算亲爹亲娘被勒死在大狱中,死得连点尸骨也找不到。面对着传言中带头弹劾他家通敌的人,他却仍然盼着对方能和他说一句:不对,不是我做的。

整整五年,将近两千个日夜,厉无归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能光明正大回到京城,盼着能当面问晏柳一句:“那些陷害我爹的脏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厉无归盼着晏柳能对他说:“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是珩王党,从头到尾,我都是被栽赃的。”

但晏柳没有。

厉无归受封永亭侯那天,下了朝,晏柳只是用一种冷冷淡淡的语气对他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不辞官,随便滚到哪个没人能找到的犄角旮旯里去?”

厉无归觉得挺荒唐。

但比对晏柳下不了杀手更荒唐,更混账的却是,即便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地步,他竟还能和晏柳滚上床,还对晏柳有**,还总是在心里忍不住的为晏柳开脱。

不知道为什么,厉无归好像总是没办法克制住自己对晏柳的**。

厉无归总觉得晏柳在撒谎,想为晏柳找借口,但晏柳一口将罪名全吞了下去,吞得又急又快,不肯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也不肯留半分辩解的机会给自己,赴死赴的迫不及待。

咒骂,厌恶,无论是哪方面,晏柳总能在他面前表现得天衣无缝,不断挑起他的怒火,使他不得不慢慢开始相信晏柳对他说的话,亲手掐灭自己心底的那点儿希望。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一切又都好像透着古怪。

有时候,厉无归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晏柳杀死了。晏柳用这种极其恶毒的方法,令他年少时曾全心投入的爱恋,变成一场包裹着阴谋和争斗的噩梦。晏柳不止杀死了他,还杀死了那个会在满天柳絮中,笑着喊他“永安”的自己。

厉无归,字永安。还记得五年前,晏柳总说无归这名字听着太晦气,不能乱喊,还是喊永安好。

厉无归用手拢住嘴唇,徐徐的呵出了一口白气。

“来人,去把我的官服和笏板拿来……今天不告假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