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诃

厉无归是骑马去早朝的,出门的时候,太阳才只露出来半个头,晨风吹拂,将他一头微卷的长发吹得到处乱飞,毫无仪容可言。

不过这也怨不得他。

原本,按照南周从老祖宗那辈传下来的风俗,所有男子在过了二十岁后,都该将全部头发束起,带发冠,无奈厉无归的情况和别人很有些不同——他耳后有刺字。

小小的,无比清晰的一个“囚”字,五年前被刺上去的,时间久了,颜色已变得有些青了。

也是因这“囚”字,厉无归无论是上朝还是在家,都只会将头顶那小半头发挑出来,用长布条略略打一个死结,以保证自己正面还能看得过去,其他的,便全不管了。

况且,虽说这种打扮很失礼,但皇帝其实挺愿意看见他这样,毕竟对于皇帝而言,比看见臣子在殿前失仪更闹心的,是看见臣子耳后那块见鬼的刺青。

勒令要厉无归终生不得回京的是皇帝,封厉无归做永亭侯的也是皇帝。短短五年,无论其中如何曲折,此事一出,确是有损皇家威严。

只可惜就算皇帝看得惯,也不代表其他所有人都看得惯。

行到宫门口,厉无归翻身下马,迎面正落下载着工部尚书的轿子。

其实在厉无归回京后不久,皇帝便与他通过气,教他理清了朝中如今的局势。

所谓局势,其实说起来也简单。户部,工部,刑部都归珩王管,礼部归皇帝管,吏部在观望,但多少还是偏心着皇帝一些,剩下一个兵部和一些手握实权的散官、王侯之类,则全是些墙头草,遇事只看哪边给的好处多。

皇帝还说,珩王原本是想在五年前将厉家赶尽杀绝,顺势接下兵权的,幸好兵部尚书和珩王在私底下还有点恩怨。兵部尚书不愿见珩王私吞兵权,便悄悄使了点损招,将兵权都推到厉老将军带过的几个旧部手中,由着他们将兵权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时此刻,站在厉无归面前的这位工部尚书,沈诃沈大人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呢。

哦,对了,能不耳熟么,沈诃沈大人,这不就是那位成天嚷着要修运河造良田,隔三差五就张嘴问朝廷要钱的大人么。

旁的不说,就说一年前边关告急,情急之下,朝廷无人可派,这才想起厉无归没死,火急火燎让他掌了帅印,命他死守邑城,明言只要他得胜归来,便可赎罪。

当时,厉无归带着十几万大军等朝廷给他们拨米面粮饷,等了小半个月,最后却只等来一堆生霉生虫的陈米,而且还是掺了一半米糠的。

厉无归还记着,当那些米糠被运到边关时,士兵们不乐意,吵着闹着要粮草官给说法,粮草官被逼得没辙,只得悄悄扯住厉无归的衣袖,低声对他说:“历小将,你快想个办法让他们别闹了,不是我们不想给,而是上面真的没钱没粮了。”

“你不知道,就在上个月,工部那边忽然提出要修运河,做水利,几十号人乌泱泱的跪着逼陛下答应,说这是弊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结果陛下前脚刚说完准奏,户部后脚便给工部拨了银子和粮食,连点准备时间都没有。哼,他们这哪是要修运河呀,他们这摆明了就是拿修运河做借口,趁机敛财罢了。只是、只是理虽是这个理,但你我都知道这不能明说,明说了,就容易动摇军心。”

那场仗打得很艰难,莫说士兵,城中百姓饿得狠了,连死人都吃。

正当厉无归暗自咬牙,想要把脑子里那些令人作呕的恶心画面清理干净时,沈诃已经下了轿,笑眯眯地朝他走过来。

沈河此人生得又矮又胖,有一个寿星老儿似的高额头,面容白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再搭配上他那双总是笑得看不见瞳仁的弯弯眼,乍看过去,真比弥勒佛还慈祥一些。

可是厉无归心里清楚,沈诃那叠了几层肉的肚子里,到底堆了多少民脂民膏。

沈诃是珩王的人,珩王用人,一向只看能不能干,不管德行如何。

厉无归站在树荫底下,在沈诃看不见的角度,晦气地啐了口唾沫,而后挺直脊背,迎着越升越高的日头,大步从阴影底下走了出来。

若是搁在五年前,类似沈诃这样的角色,厉无归是绝对不会张嘴打交道的,那会他意气风发,身旁围了一群狐朋狗友,见到沈诃这种人,别说开尊口寒暄两句,不跑过去踹两脚,便已是格外开恩。

但如今不行了。

从前他的靠山是厉家,出了事,自会有他老爹替他擦屁股,但现在他自己成了别人的“靠山”,他身后再无人可靠。虽说因着头几年两国交战的缘故,他也趁机夺回了他爹一半的兵权,另一半兵权却仍在他爹以前的那些旧部手里攥着,人走茶凉,早就看不清还剩几个是跟他一条心的。

听说有一些已经投奔了珩王。

手里有权,却不多,皇帝愿意给他撑腰,但也间接让他成为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身在这样的处境,恐怕只要说错一句话,就会被人趁机揪住小辫子,狠狠地踩上几脚。

尤其是珩王那边儿的人。

珩王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他回京一月,珩王一直按兵不动,仿佛过去五年里的数次暗杀从不存在,只偶尔派两个人来探探他的口风,态度暧昧,一副“只要你安安分分不同我计较,我也不会与你计较”的大度模样。

可厉无归知道,珩王正在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看他的表现。

若他表现得一点也不想报仇,那不成,因为那样太古怪了,不符合他过去的性子,可他要是表现得太想报仇,四处奔走谋划,也不成,因为那样就太危险了。

所以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表现得既想报仇又无能为力,时不时撞两回南墙,漏些破绽,让珩王认定他也是个像他爹一样的粗人,继而对他放松警惕。

这样想着,厉无归已经走到了沈诃面前,大咧咧受了沈诃对他的一礼。

沈诃道:“侯爷今天怎么来上朝了?边关苦寒,您好不容易才凯旋回京,不再多歇两天么?”

厉无归冷漠地看着沈诃,“再歇下去骨头都散了,我是个粗人,苦惯了,比不得沈大人精细,无福消受太好的东西。”

沈诃笑得更讨好了些,胡子乱颤,“是是是,若非侯爷愿意吃苦,我们这些只会动笔杆子的人,哪还能有命享福?恐怕早就被那些蛮族切菜似的给切干净了。”

说到蛮族这两个字时,沈诃还刻意抬头瞥了厉无归一眼,一手抹了抹自己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

比起沈诃的衣冠整齐,厉无归的打扮,尤其是他随手绑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倒是有些“蛮族”的意思了。

厉无归的眼神暗了暗,将攥紧拳头的手藏在身后,冷声道:“沈大人,有话直说吧,我也不是每天都来上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厉无归把话说的这样明白,沈诃果然不再客套了,笑眯眯地拱手道:“侯爷是爽快人,下官确有一事相求。”

厉无归挑起眉,示意沈诃继续往下说。

“说来惭愧,下官与曾经的晏侍郎有些交情,想向侯爷多嘴问句晏侍郎的近况。”顿了顿,装模作样地叹气,“唉,真不知道这晏侍郎是怎么想的,动什么不好,非得动军饷,害侯爷您在边关吃了这些苦。”

厉无归笑了一声,心说老头你这话说得真好听,究竟是谁动的军饷,真当我不知道么?

厉无归道:“第一,晏柳已经被革职查办,不是晏侍郎了。第二,吃苦的不只有我,还有死守边关的十几万瘦兵。”

沈诃愣了一下,不觉后退两步,待缓过神来,才又硬着头皮继续道:“晏侍……晏柳是对不住侯爷,但容下官提醒侯爷一句,自我朝建立以来,凡侍郎以上官员犯大案的,皆应交由清正司处置裁判。陛下将晏柳交给侯爷,是想侯爷能出气,如今侯爷已经把人扣在自己府里整一个月了,能出的气都出了,也该把他移送清正司了。”

哦,原来沈诃是来问他要晏柳的。

想不到珩王还挺看重晏柳,事已至此,竟还愿意顾及晏柳的死活。

厉无归听到这,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晏柳说什么也不肯背叛珩王的倔强样,拳头攥得更紧,正想张口杠两句,却见一个小太监从宫门内溜溜的跑了出来,说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免朝。

免朝二字一出,呼啦一声,百官皆做鸟兽散,另有几个心眼儿多的,追着小太监询问皇帝龙体如何,是否还能安康到万万岁。

好不容易来上一次朝,结果皇帝又免朝。厉无归心知皇帝身体倍儿棒,估计是又想到了什么阴招对付珩王,正在布置,所以并不很担忧,也没再理会沈诃,转身走了。

直到厉无归已经骑上了马,沈诃还在坚持不懈地试图说服他,“侯爷!侯爷您听我一句啊!下官前几日寻到一匹少有的汗血宝马,愿赠与侯爷,侯爷能否让下官和晏侍郎见一面?”

“咴——”

积雪融化,马儿嘶鸣,厉无归一甩马鞭,溅了沈诃满身的黑泥,让沈诃顿时变成了个灰头土脸的胖哑巴。

……

厉无归回到侯府时,已是日上三竿,不知怎的,他想起云意欢说晏柳伤得挺重,半道竟鬼使神差调转马头,去东街买了晏柳曾经最爱吃的栗子糕。

厉无归拎着一袋栗子糕进门,迎面正撞上小六。

小六见到厉无归,也是一愣,继而连尊卑都顾不上了,一把扯住厉无归的衣袖,拉着他往书房走,边走边道:“侯爷您可回来了,地牢里那位又在折腾了,刚醒过来就咬舌,喂药也不喝,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了,把云大夫急出一嘴燎泡,正愁的直骂街呢。”

厉无归脚下一顿,随手丢掉栗子糕,撒腿就往书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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