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雨夜

自卑是从认识到差距的那一刻起被植入心底的坏种。

它寄生着,不断吸食宿主的活力,而食物越稀少肚子就越饿,因为饥饿它又愈发贪婪。

很小的时候,蒲逸清就意识到与家族中其他孩子们的差距。

在古老蒲氏一族里,力量是绝对的,才华不仅是一面盾,也可以是一支矛,它必须守护责任维持秩序。

而他只是一枚哑弹,除了空空一副躯壳外,没有任何威力。

于是每逢家族聚会,老宅的地板上仿佛放了无数把尖刀,他不敢踏入半步,生怕被刺得血流不止。

但族人们明着暗着的目光也是一枚枚细针呀,待在原地不动反而更容易成为靶子被扎成一只死去的刺猬。

族人们那略带阴郁的神色以及终年不换的满身玄青都让蒲逸清喘不过气来。

四通八达的长廊以及遮云蔽日的古木既深邃又压抑,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生怕转角的阴暗处跳出妖怪来。

但比起妖怪他更怕太爷爷,那个老人身子骨格外硬朗,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沉着一张脸,好像对谁都没露过笑脸,哪怕只是一丝微笑也不曾见过。

幼年时矮小的蒲逸清每次靠近小山一般高大的太爷爷时都会下意识地躲在父亲蒲长风的身后,连个脸都不敢露出来。

而母亲若兰便会牵着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暖暖的体温以及恬静的笑容逐渐抚慰了他的局促,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

太爷爷之所以令蒲逸清不敢接近也并非这一个原因,幼年时某个雨夜里太爷爷那冷入骨髓的瞪视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宅里,半夜一声炸雷将蒲逸清从睡梦中惊醒,阵阵尿意催着他赶紧去茅房,可电闪雷鸣的雨夜对小孩子来说过于可怕,他就摸到父母的房门前,想叫醒母亲。

谁知门压根就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这让他感到一丝意外,当走到床前时才发现被子叠地整整齐齐,那上面空无一人。

他急得想哭,对一个幼童来说,在黑暗中独自走过幽暗长廊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十多年前老宅里好多地方都没有安装电灯,一到夜晚这偌大的家就像一座黑暗森林,胆小的幼鹿不敢轻易踏足。

可膀胱等不了他这般磨蹭,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往茅房的方向走,好在去的途中格外顺利,蒲逸清浑身通畅后便继续壮着胆子往回走。

可不知是哪一步走错了,他在错综复杂的走廊里迷了路,转悠了老半天也没找到正确的方向。

小小的他顿时哭出了声,可转瞬间就被滂沱大雨给淹没了,或许就算那些叔叔婶婶们听见哭声也会假装闻所未闻吧。

大概情绪都被宣泄掉,蒲逸清反而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了,他四下转悠了一圈,终于看见了一团火光。

当他靠近后发现这竟然是太爷爷的房间,于是希望的小火苗又熄灭了,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余下的勇气去敲门,而且这大概率会让太爷爷更嫌弃自己。

就在内心不断挣扎之际,屋子里却传来了说话声,仔细一听竟然是父亲和母亲——难怪此刻不在床上,而是半夜来找太爷爷了。

“爷爷,请您收回这个决定,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吧。”是父亲的声音,只不过语气让蒲逸清觉得陌生,他从未见过蒲长风恳求过谁。

话音刚落,太爷爷的声音就急迫地追了上来,听上去还很焦急。“还想要多久?都五年了,你知不知道后果?”

“爷爷,请原谅我的自私,这事我也办不到,况且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我相信时间还来得及。”母亲也一改往日的轻声细语,此刻有种不容分说的决绝。

太爷爷明显是被气着了,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瓷器被砸碎在了地上。“若兰!你怎么也犯倔了呢?我当初就不同意,可你们竟然敢私下……哎!长风,你那个父亲也是糊涂蛋一个,我真是被你们气死了!”

蒲长风却不再示弱,他将声音抬高了几分:“爷爷,您放心,第一我绝对不会拖累家族,第二我会拼上性命护他周全,直到完成为止。”

太爷爷并未继续发作,但语气也没有缓和多少。“长风啊,你知不知这些年我每天都如坐针毡,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们根本不明白书灵的可怕之处,既然有了这个开头,我真的很怕哪天控制不住局面。”

“所以我们总归要迈出第一步的,不是吗?做都做了,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于情于理我都不会退让的,还请爷爷一定要相信我。”蒲长风坚定地说。

若兰紧随其后道:“爷爷,这是我们夫妻二人的决定,我们也赌上了全部。”

就算隔着门窗幼小的蒲逸清都能感受到太爷爷那努力压制住的怒火。“子不教父之过,那个逆子把你们教得可真好。所以这是在逼我吗?真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了?”

若兰知道丈夫的秉性,不免担心倔强的蒲长风会不惜撕破脸,于是趁他硬碰硬之前赶忙改变策略打起了感情牌:“我们不敢,爷爷!人心都是肉长的,您也体谅我们吧,况且也是您的血脉。”

太爷爷没有继续说话,屋子里也沉默许久,但母亲若兰这一招显然是奏效了,家人就是打碎骨头连着筋,刻入骨血里的羁绊谁能真的不管不顾,最终太爷爷还是妥协了。

“我老了,一直不敢轻易死去,谁成想偏偏在我这辈里发生这种事呢?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人父母的辛酸我也是懂的,但我实在不敢再看到那样的局面,我不希望再有孩子走在我前头……”

“爷爷您放心,实在不行我们也会好好躲起来,既然是这辈子发生的事情,那就在这辈子都了结吧。”蒲长风起誓。

“也罢,我都这个年纪了,蒲氏一族的责任我也抗不了太久,未来终究还是你们的,回去吧,务必谨遵诺言,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向列祖列宗请罪。”太爷爷没了往日里的威严,门外的蒲逸清竟也没那么害怕了。

“谢谢爷爷,我们一定不负所托!”

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蒲长风先走了出来,面如寒霜,当他发现蒲逸清时瞪大了双眼,身后的若兰飞快地捂住了儿子的嘴,同时向丈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蒲长风赶紧转身关上门,领着家人快速离去。

临行时蒲逸清透过门缝与太爷爷四目相对,那苍老又冰冷的眸子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骨血,而是什么不洁之物。

当时幼小的蒲逸清一个字也没听懂,但他却将这段回忆以及雷雨和恐惧放进了脑海深处,长大后稍一打捞便又记了起来。

*

可惜父亲和母亲从未对蒲逸清解释过一句那晚的事,直到他快要成年,直到他们被自己害死。

少年对他的软弱无比厌烦,自责与懊悔整夜在梦里翻来覆去,如果不是遇到白煜和莫桑,恐怕早就放弃了吧。

面对自己……蒲逸清忽然想到了血太岁和鸩,万物被赋予了不同的天性和使命却从未被明确告知该怎么做,当耗费长久岁月终于弄清楚“我是谁”以及“我想要什么”之后,又得在顺从与反抗中做抉择,所以上天从来都是将一个又一个选择题抛出来,在不停得到与失去中不断靠近真实的自己。

“我没有头绪,我甚至连我自己究竟是谁都弄不清楚了,莫叔叔,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蒲逸清皱着眉,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让白煜也有些心疼。

“这得问你自己了,不过我会帮你的,真是麻烦……”莫桑脱口而出,竟还抱怨了起来,这让白煜多了一丝不爽,他联想起之前的种种,越发觉得这个光头每次都那么凑巧肯定都是计划好的。

“我怎么感觉你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今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白煜决定开门见山,不懂就问。

“怎么可能?我的城府才没有那么深,你可别冤枉我哟……”莫桑一口否决,并朝白煜翻了个白眼,随后立马对蒲逸清说:“我说的帮忙,是怀疑有人趁你神智休眠时做了手脚,我打算引导你在梦中找出真相,至于真相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绝对不是你害死了长风和若兰,这一切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故意利用你,如果一直背负着这么重的思想枷锁,反而更容易被钻空子。”

想起以前煜哥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蒲逸清觉得压在身上的大山似乎轻了一些,但他仍有诸多不解。“利用……我是家族里最废的那一个,还能有什么被利用的价值……”

“如果你真的没有利用价值,现在也不会有这种烦恼了,我们也不用大半夜不睡觉陪着你熬鹰,而你的父亲更不可能托我护着你。”莫桑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蒲逸清却十分震惊,这一路自己嗅着画皮鬼的气味来到了南城,原以为碰见莫桑纯属偶然,没想到竟是父亲的委托。“莫叔叔,你说父亲……托你护着我?”

“不然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喜欢蹭吃蹭喝吗?一个人游山玩水多自在。”莫桑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哦?我怎么觉得你挺心安理得,甚至理所当然?”白煜讥讽道。

“咳咳!”莫桑假装咳嗽了两声,立马转移了话题:“总之事情还没有明朗,我和小白会看着你,特别是入睡的时候,至于其他暂时先别多想。”

“谢谢你们。”蒲逸清小声说道。

远方的天已蒙蒙亮,虽然时间尚早但大家都没了睡意,莫桑望着东方鱼肚白陷入了沉思,他琢磨着,心下顿时有了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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