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之上,长空辽阔不见飞禽,狂风簌簌把云吹作一团,烈日灼辉时不时被云团遮掩,漆怀身上的光影因此交错来回。
他裹着一袭黑袍,长发也拢在袍内,浑身上下遮挡得严严实实,行动缓慢地走在偌大的平原,身后长袍猎猎作响,装满了风。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的景色总算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多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远看不过一指,走近了才能惊叹于树的巨大,几乎有百层楼高,树干须得数十人环抱,而树冠绵延覆盖方圆数里,遮天蔽日般。
漆怀走到树下站了站,他的背部稍稍隆起,整个人显得佝偻,像一个百岁老人。
又一阵风起时,体内心血突然翻涌,漆怀忍不住咳嗽两声,却咳出一小摊浓稠的鲜血。他不以为意,随手擦去嘴边血渍,寻到一处一个人高的树洞,弯腰走了进去。
树洞内空间广阔,昏暗无光,唯有正前方摆着一张方正石桌,石桌上点了三盏油灯,合在一起,也算明亮。
漆怀向着光源走过去,刚坐下,入口处又走进来了一人。
漆怀背对入口,头也不转,话里不带任何情绪道:“过来帮个忙。”随即一手将身上的黑袍扯下。
没了黑袍的遮掩,方见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位于左肩偏下,而刀刃全部没入血肉,直抵心脏。
不管是人是妖,心脏被刺都是重伤,普通刀刃还好,用以施加了术法的匕首则可以说是为致命一击。
插在漆怀背上的这把匕首柄上刻着数道渡了暗金的流状花纹,分看杂乱无章,只有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细看才能看出端倪,当花纹汇集,展现出的是一个黑影,像一只展开双翼的蝙蝠。
“哒哒”的脚步声近了,那人走了过来,目光在匕首的柄上流连半晌,便道:“是巫族人。你变弱了,竟然会被他们伤到。”
听声音,是个女子,她说话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感情,像是一阵冰冷的风吹过,明明是在同人说话,却总是让人觉得她在自言自语。
漆怀的语气冷漠到几乎和她平分秋色,望着跳跃的烛火,表情硬邦邦的像块石头,不置可否道:“我变弱了,但他们也变强了。”
天音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漆怀眯起眼睛:“马上就到下一次花诞的时间了,我需要找到新的玉涟漪。”
“你真是个疯子。”天音始终面无表情,她一手握住巫族匕首的刀柄,稍稍用力,将其连根拔起。
如同洪水泛滥,伤口处瞬间鲜血喷涌而出,漆怀闷哼一声,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整个人止不住地抖,苍白的面容上渗出大滴的汗。
若不是靠着体内的灵泉,他恐怕早就在中刀的时候当场灰飞烟灭了,哪会撑得到这时候。
天音施法为他止了血,橙色的灯光下,她的两个眸子分别呈现出不一样的诡谲色彩,但也许眸子本身就是异色。
漆怀孱弱地笑了笑,难得多了一丝温度的语言:“谢了,老朋友。”他重新将黑袍披上,想起来大家都是百万年的老朋友了,还是需要关切问候一下,便问,“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天音掏出手帕认真地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淡淡道:“结缘树已经种下了,祈愿的人也很多,大概……需要四百年就能长成。”
“呵,看来咱俩都是疯子。”漆怀接过身后天音递过来的匕首,借着灯光细细看了看,眸中蓦地闪过一丝狠厉,牙关跟着一紧,“等我得到了新的玉涟漪,定要叫那个女人生不如死!”
……
人间有名门望族,白石镇亦有名妖族门。楚家便是妖类中的名族,实则为白冠羽妖,却因为族人自古以来喜爱凡间,喜爱人类,而全族都取了个人类的姓氏。
楚韫是白冠羽妖族族长的千金,自小灵力强盛,年纪轻轻便已修得人形,还是个好皮相,其它妖族瞧了都得目不转睛夸上一夸。
夸她楚韫好看,夸她楚韫温婉含蓄,不似有的妖族女子大大咧咧,天天拿手当刀使,见人就劈。
但似楚韫这样的天之娇女,也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爱慕她的人虽多,可大多都是些歪瓜裂枣,不得多看,也有少数正人君子做派的,却太过无脑热血,不着调。
她听说人传,白石镇来了个狐仙,专门开了家“月宫”为他们妖精解决情缘问题,且凡是去月宫求缘的妖,都能觅得如意郎君,是个比月老还要厉害的角色。
楚韫心动了,暗自摸清了些规矩后,便瞒着众人悄悄去求了缘。于是狐仙让她今日未时来此与一名姓袁的公子见上一面。
据狐仙所说,这位袁公子相貌清秀,为人儒雅,乃是千年树妖,不久将遇雷劫,安然渡之便可飞升成仙,是个抢手的极品。
照月宫的规矩,楚韫应该先和袁公子在雅厅隔着屏风攀谈熟络,若彼此心生好感,即可去除屏风面见,再进一步。
她带着少女怀春般的娇羞进了雅厅,远远地瞧见了映在屏风上身影的动作,斟酒,举杯,再潇洒饮下,仿佛这已是她见到的袁公子的为人,肆意洒脱,不是湖水,而是溪流本身。
楚韫微微红了脸。她向来步伐轻盈,不落一点声响,这次却是故意加了力道,走向位席时一路发出“哒哒”响声。
也不知道袁公子听见没,她坐下半晌,对方都没讲话,而她羞于女孩子家家的矜持,不敢主动开口。
终于,屏风后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怎么不说话?”对方问。
楚韫一时答不上来,双手不由自主绞着衣襟,脸涨红成了个番茄色:“咳咳,那个,袁公子喜欢看书吗?”
那头声线平平:“讨厌至极。”
楚韫一脸娇羞的表情瞬间冻住了,她没想到袁公子是这样说话的,不仅和自己想象的不同,还与狐仙所描述的形象大相径庭。
聚拢的好感消散了几分,楚韫轻蹙眉头,又鼓起勇气再问:“那袁公子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这回,对方的语气猖狂了不少:“本座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放眼天上地下,又有几个能拦得了本座?”
楚韫想要结缘的心瞬间破碎了,她面色逐渐归于平静,甚至冷漠,听着袁公子一番大言不惭的言论嗤笑一声,不屑道:“袁公子未免太过自负了些,这还没成仙呢,倒是先摆了个比天帝还大的架子,也不怕日后打自己的脸。”
“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饶是楚韫脾气好,也禁不住对方一次次冷言相对,她想要拍案而起,手抬高,却顿住了,心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妖族中的大家闺秀,可不能被人三言两语激得失了理智才是。
这样想着,做了个深呼吸,楚韫恢复了一脸从容:“看来狐仙不过如此,外界传闻都是虚词,袁公子的为人,楚韫今日算是看明白了,正好彼此未见端容,日后亦不必再见。”
袁公子只丢过来轻飘飘一个:“哦。”
楚韫被气得不轻,径直摔门而去,声势不小,吓了屏风内的师徒俩一跳。
——师父,前面外边儿是不是来人了?
“是吧。隐约听见什么声音,还以为是蚊子叫呢。”缘迦话音刚落,屋外忽然一阵电闪雷鸣,他眉梢轻挑,不嫌腰疼地感慨道,“啧啧,不知道是谁在此渡劫,声势这么浩大,怕是要焦咯。”
容九闭着眼睛没吱声。
缘迦收回目光,看见容九在一旁睡了,毫不怜香惜玉地伸脚踢了踢她:“出来办事,为师还没睡呢,你倒先是躺下睡着了哈?”
“……”容九眼没睁,也没有动作。
半晌,缘迦才察觉到了不对劲,收了嬉皮的表情,一手摘下他给容九戴上的面具扔到一边。
面具下的脸就和那被冻死的死人一样苍白冰冷,有那么一瞬间,缘迦想起了另一张与之容貌不同,却一样苍白的脸。他不由微微怔住,破天荒地心里生了几分无措。
黑辕从容九的怀里探出小脑袋来左瞧瞧又看看,灵活得很。它既然没事,说明容九是被唯一针对的那个。
一路走来,他们二人如影随形,不可能会是暗器作祟。既然容九是被针对,那定是她有一特别之处。
缘迦回过神,将记忆捋了捋,摸到一丝头绪。
大抵是气味。那股容九闻得,他却闻不到的气味。
具体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是他达成了某种条件,而能对容九产生影响。
缘迦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每次想起他,缘迦总是会迸发出显而易见的杀意。亿万年来,他还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杀掉一人过。
若非对方是青妖,且得益于他人的助力使缘迦丝毫察觉不了气息,只怕是早就成了一具千万年前的尸体,哪还能使缘迦恨至今日。
现既已猜到了起因,缘迦当机立断地咬破手指,挤出一滴殷红的指尖血点在容九的鼻尖上,像是为其添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显得是那么的邪气横生。
不消片刻,容九的面容逐渐多了几分血色,红润起来。缘迦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手却不老实地使劲儿去拍徒弟的脸:“喂!笨蛋徒弟快醒醒,该去办事了!”
等容九好不容易睁开眼了,她已经被生生拍成了猪头。
容九表示脸疼。
缘迦见她睁眼了,故意一撸衣袖,板起个脸训斥道:“谁让你偷偷睡觉的?”
——我……
她刚刚睡着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才从生死边缘被拉回来,就挨了一顿没头没脑的骂,容九一脸懵,当真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惹得师父生气。
缘迦轻哼一声,继续以恐吓徒弟作乐:“为了防止你继续偷懒,为师已经在你的鼻尖点了禁制,倘若你离开为师十米范围,或者在为师睡前先睡一步,那么禁制就会发作,你将……”他拾起一个杯子握于手心,手上稍稍施力,实打实的瓷杯顿时化作一堆散灰,从指缝中簌簌落下。
缘迦不是个什么都爱往外吐的性子,他没有告诉容九真相,一方面是他觉得容九没有必要知道这种烦心事,只要他能在事情发生之前解决那个人,那么容九便还会是原来天真无邪的样子,一概不知,原原本本。另一方面,是他亿万年来养出的独立包揽不允许他将此事分享出来。
说白了,就是想一个人解决。
除了灵力修为和身份贼高外,缘迦吓唬人的本事也是不小。剩下的话,他就算不说,容九也懂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被师父捏碎了似的,颤颤巍巍地伸手摸摸鼻尖,果然被她摸到了一点小小的凸起,就像一副光滑细腻的玉盘上被扔了一粒小芝麻。
“芝麻”虽小,本事却大,一不注意,一不小心,就能使得那个上了年纪脾气暴躁的月神手捏亲徒。
容九干咽了一下,喉咙里仿佛有一根刺。她欺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货真价实的,瓷杯碎成的粉末,苦着一张脸重重点头。
缘迦满意极了,自己先站起身,再把徒弟从地上一把提溜起来。
容九活像个受惊的鸟,看着怪楚楚可怜的。但月神大人历来就不知道“怜香惜玉”为何物,只知道“持强凌弱”。沧阖总说他练的是贱法,修的是嘴皮功夫,靠这一“贱”一“嘴”,足以称得上是天下无双。
这称号大抵可以说是铁打的实实在在,毕竟神界那俩唯二打得赢缘迦的人,都是个不爱说话的主。
“走吧乖徒弟,去看看又是哪对鸳鸯出了什么岔子。”铃铛既然发黑发响,定是这对姻缘中有人心生魔障,铃铛将他们带到白石镇来,则说明此事的根源就在白石镇。
缘迦刚走了两步,忽地折返身子,他瞧见桌上有梨,便随手拿起两个抛给容九,作漫不经心道:“喏,人界的法子,吃了对嗓子好的。”
黑辕变得指头大小趴在容九头顶,容九一手抓一个梨子跟上师父的步伐,心知肚明地微微摇头——这个男人又在嘴硬心软了。
容九对缘迦只有几个印象。一懒,二臭屁,三不要脸,四嘴硬心软。
前三个总能叫人恼火,往往是第四个如一盆冷水猛然浇下熄灭气愤的火焰。容九便是这样,有时缘迦的所作所为所言所举会让她忘记自己打不过缘迦的事实,一瞬间揭竿而起。
当然,结果就是她被缘迦五花大绑了起来,吊在树上冷静冷静,成为史上最短的“起义”活动。
反应比较迟钝的她,往往要到后来才能明白缘迦的苦心。于是原本被动摇要走的心,又在心底生了根。
她觉得自己虽然跟了缘迦数百年,却还是不太了解他,留在不会教自己法术的缘迦身边,主要是为了寻求庇护,其次,她动了探究缘迦的心思。
因为她总觉得……师父好像有什么事一直在瞒着她,而且那件事,说不定还与自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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