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母亲

这一巴掌下去,所有人都被震得鸦雀无声。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何夫人,她惊叫一声,死死地抓住李元生的手臂:“你做了什么!你做什么!”

李元生说:“我打这个老畜生呢。”

李茹茹收了哭声,讷讷地:“侄女儿,你……你……”

卫南平拽着碧虚真君的袖子,站在她身后,津津有味地欣赏起了这一出热闹的大戏。给他们领路的知书面色惨白,双手发抖,像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一般。

好在他们离正院还隔着一方垂花门。他们看得见正院里的人们,正院里的人们看不见他们。

李员外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过来。

他被自己的女儿给打了。

还被当众骂做老畜生。

他的头脸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着,脖子都粗了几分,嗓音粗噶地道:“好!好呀!好呀!”

转头对何夫人喝道:“看你养的好女儿!”

何夫人托着大肚子,满面泪痕,回手就要打李元生,被她躲过。

“你!你这个不孝女啊!”

她哭嚎着:“你要逼死我呀!你要逼死我呀!”

见李元生居然敢躲,她的哭嚎之声更大了:“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去给你爹跪下!跪下!不然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李元生抿了抿唇,淡淡地道:“阿娘,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逼过你?我又何曾对你不孝?身为女儿,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倒是阿娘,亏欠我许多。”

说出这番话之后,她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巨石一般,转过身来,面对她的父亲:“父亲,你欠我的就更多了。你知道么,你欠我一条人命。”

李员外沉默不语。

何夫人神情恍惚:“我欠你?我欠你!”

她也顾不得肚子上沉重的负担,扑上前去,抓住李元生的肩膀摇晃:“我欠你?没有我,哪来的你!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能欠你什么东西!没有我养你,你早就出去要饭了!饿死了!”

她拽着李元生的衣领,要她去看躺在担架上呻/吟不止的王莲生:“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没有我供你读书,你早四五年就嫁给这么个东西了!就像你那个好朋友问棋一样,给一大家子洗衣做饭,给这个东西生儿育女!我供你去汴梁,我供你读大学!没有我,你还想进司法台?还想当官?”

李元生皱眉:“我的学费是校长出的,一分钱也没有花家里的。”

何夫人呵呵冷笑:“学费?一年十几贯的学费,那个什么校长给你出了,你就感恩戴德的。我一年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没见你谢过我一分!每次回家,拉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你一样!我告诉你,谁也不欠你!”

她扯着李元生身上的绸缎长裙:“看看,看看!多好的绸子,多鲜的颜色!给你做衣服,我省过料子吗?从小到大,就喜欢穿新衣服,再好的衣服穿不了几回就腻了,不穿了,每年光给你做衣服就要花上千两银子,我心疼过吗?”

“供着你吃,供着你穿,锦衣玉食地把你养大,换来一句我欠你。”

何夫人捂着胸口:“你翅膀硬了,不要我养了。行啊!不是长本事了吗!从今往后一分钱都不要花我的,你不是当官了吗,花你自己的俸禄去!没有我,看你能不能养得起你自己!”

李元生整了整被拉扯出褶皱的领口,转过身对沉默的父亲说:“阿娘说了这么多,父亲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员外沉默地看着她。

李元生笑了:“又是这样,父亲,好像你是个哑巴一样。在相公堂子里怎么就那么能说会道呢?听那里的管事说,他们这些恩主里,数你最会哄人。”

李员外的面皮红了又紫,紫了又红,终于声若洪钟地对何夫人吼道:“别哭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狠狠地剜了李元生一眼,就要踏步出门去。

家里的这些事情已经让他身心疲累到了极致。即使今天不是逢“七”之日,他也必须暂时脱离这片是非之地,去寻觅一两位知己,让他们温情脉脉的话语和强壮有力的身躯抚慰自己疲惫的灵魂。

在那之后,他才会重整旗鼓,做回家里的顶梁柱,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这时候,忽然听见女儿李元生问道:“父亲,你还记得问棋么?”

听见这个十分陌生的名字,他本能地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问棋是谁?”

李元生指着躺在地上的王莲生道:“两年前,你让阿娘把问棋嫁给王莲生。阿娘不敢忤逆你,只得从命。王莲生岂是什么良善之辈,不出两月,就将问棋折磨得投井自尽了。”

见李员外面上仍是一片迷茫之色,李元生补充道:“就在你让王莲生趁夜入室强/暴我之后不久。”

李员外仍旧没想起问棋是谁,但却想起了这一桩事,顿时冷笑道:“你也别太不要脸了。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意思把那两个字说出口?还强/暴?你若肯本本分分地嫁作人妇,找一个好归宿,至于叫人出此下策么?”

李元生点头:“好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李员外没听出她的讥讽之意,以为她态度软化,更加得意了起来,长叹一口气:“你现在明白,倒还不晚。你阿娘肚子不争气,没给爹生下儿子,如今又……这样,你就是爹唯一的血脉。王莲生也不是外人,是你嫡嫡亲的姑表弟。你嫁给了他,肥水不流外人田,往后这大好的家财不都是你们小夫妻的么?你怎么这么糊涂,还将你弟弟打成这样!”

他呵斥道:“还不快去给你弟弟赔个不是,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你给司法台拍个电报过去,把工作辞了,安安心心回家相夫教子。听到没有?”

说完这一段话,李员外感觉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今日这一场闹剧,总算能够有个结果了。打发走聒噪的妹妹和外甥,再让妻子好生管教管教叛逆的女儿。往后一大家子和和睦睦地,他有女婿做半子,再让女儿生几个姓李的外孙。这日子虽不算真正圆满,但也还算是有个盼头。

谁知李元生并不遂他的意:“父亲,你休想。”

她指着王莲生道:“你休想让我嫁给这个东西。他配么?”

一直沉默的李茹茹终于也忍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侄女儿,你也别太猖狂了。”

她伸手指着李元生的鼻子:“你以为你是李家小姐,有多了不得,多威风?还看不起我的儿子?”

“告诉你,我也是李家小姐!我年轻时,比你威风多了!比你气派多了!我难道不曾住在李府?我难道不曾钟鸣鼎食?结果呢?”

她声音颤抖着:“嫁给一个没用的男人,生下一个没用的儿子……李元生!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李元生定定地看着她,说:“姑母,我把它都还给你。”

“都还给你。我不会再回扬州,我父母也不可能再生下一个孩子。与他们最亲近的,只有你和王莲生。李府的一切都会是你们的。”

何夫人大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元生对她笑了笑:“母亲,你若想离开这里,可以来汴梁找我。当然,不要再带任何人来。”

最后,她转头对再次陷入沉默的李员外道:“父亲,请你记得……你永远欠我一条命。”

她转身欲走,却被李员外叫住。

“站住。”

李员外疑惑道:“我什么时候欠你一条人命了?”

李元生几乎笑出了声:“父亲,你不记得就算了。我记得就好。”

她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李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小姐身怀利器,并不敢阻拦。

何夫人对着她的背影哭喊道:“我知道你怪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啊!你父亲都已经应承下来了,我难道说不同意吗?我劝她从了,说两家都是亲戚,将来也可以来往,就像未嫁时一样。她反倒怪我,说我不维护她,说我不愿意让你嫁入王家,却让她去。她又不是我的女儿!李元生!你才是我的女儿!”

李元生就像没听见一样,按着裙摆,跨过门槛,出了大门。

碧虚真君轻轻叹气:“好了。不必拜访李员外了。我已经知道怨灵究竟被‘拿走’了什么了。”

清晨,李元生从下榻的饭店出门,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裙,腰间扎着素白的带子。

即使是在礼崩乐坏的今天,身扎素带也只有一个原因。

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糕点、果品,和清淡的酒水。

出门右拐,她在路旁看见了那几个道士打扮的人。

为首的女道士向她招手,她穿过铺着沥青的大道,走到了他们身边。

“你们将她葬在了哪里?”

那女道士向她伸出手,一阵眼花缭乱的条带状光斑穿过身边,面前已经是一处小小的坟茔,坐落在河边的荒野。

李元生笑了:“这里倒好,清幽寂静,不受打扰。”

她蹲在坟茔前,先拿清水和白布将墓碑擦得干干净净,又将坟边略显杂乱的鲜花绿草修剪整齐,最后清理出一方小小的空地,将瓜果、糕点一一陈列在前。

“那墓碑上的字,能改么?”

碧虚真君挑眉:“为什么要改?”

李元生笑道:“她不姓吴。她从小就被爹娘卖了,不想跟他们的姓,我们问她姓什么,就随便说了一个‘无’字。”

“若能改,就改了罢。与我一样,姓李就好。”

碧虚真君挥挥手,那墓碑上“吴门问棋”的“吴”字就改成了“李”字。

卫南平打开天眼境界,似乎觉得有人在耳边笑了一声。一阵温暖的晨风吹拂而过,有什么东西从此消散了。

李元生打量着自己整理好的墓碑,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走吧。我还要赶第一班火车回汴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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