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元生送到瓜洲渡口旁的火车站后，碧虚真君又带着卫南平几人回到了李府。
在天眼视界里，此时李府上空的空气澄澈、透明，阳光浩浩荡荡地从天空洒下来，落在屋顶蹲踞的脊兽身上。
李元生和父母决裂、离家出走之后，碧虚真君给何夫人开了几剂去火清淤的汤剂，叫她一天喝三剂，连着喝三天。
彼时何夫人失魂落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碧虚真君于是又嘱咐了她的侍女知书，知书忙不迭地应承了下来。
李元生走后，李员外立刻出门，上相公堂子寻觅知己，一夜都没回来。李府众人已经对员外的行为习以为常，他就算三天不进家门，也是寻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何夫人的肚子里本就没有孩子，那只是怨灵凭空造出的一堆血肉。如今问棋被“拿走”的东西已经被还回来了，执念已平，怨灵消散，那血肉自然排出，何夫人的“怪胎”也就解决了。
果然，回到李府给他们安排的小院之后，就见知书满脸喜色地上门致谢，说夫人的肚子从昨晚就开始疼，像是要分娩一样。直到刚才，又喝了一剂你们给的药，忽然去出了一次恭，排出了一大盆黑红的淤血，肚子总算平了。
又说道长，你们果然是妙手回春，我们夫人带着这个肚子两年了，你们来了，两剂药就给治好了，真是无上法力、无上功德。夫人现在身体虚弱，正须休养。等她养好了身子，一定再去真一观虔诚布施。
碧虚真君道，这都是你家夫人平日里善因结的善果，贫道并不敢居功，也不敢求夫人布施。只要夫人以后敬持三宝，不行恶事，不出恶言，就是布施了。
送走知书以后，又有一些侍女仆人送了些金银钱钞过来，碧虚真君也没如何推辞。又去探望了一回何夫人，见她确实已经排净了怨灵留下的血肉，身体也在渐渐好转，就向她告辞，说此间事了，他们该回真一观了。
何夫人正在病中，无心也无力挽留，再三说了些致谢的话，就让陈妈将他们送出了李府大门。
碧虚真君之前是坐观里的马车进的城，此时让车夫将马车暂存在李府，先带着几位师弟在扬州城里闲逛几圈，松散松散心情。
扬州城坐拥瓜洲渡口，是长江与大运河的交汇之处，虽然近些年因为泥沙淤积的缘故，通航能力有所下降，但上千年的财富积累，也让扬州极尽繁华。
卫南平拢着袖子，跟随师兄师姐漫步在扬州市中心的井宿大路上。
路面以沥青铺就，结实平整，约有三十米宽，能并排跑开八辆大车。车道两旁是黄土夯成的人行道，道旁隔几米就栽着一株银杏树。
此时天近正午，日光毒烈，幸好有树荫遮蔽，人行道上还算凉爽。中央的车道被阳光直接炙烤，从地面蒸腾起扭曲的雾气。偶尔有橡胶轮的大车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卫南平总忍不住猜测，到底是沥青融化在橡胶轮子上，还是橡胶融化在沥青路面上。
这一任的扬州知府是个刚从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因为老师是内阁成员，所以刚一毕业就进了京兆府，历练两年就得了扬州知府的美差。甫一上台，就锐意进取，要革新扬州经年积累下来的种种弊病，头一件事，就是从新洲买了好几大船的沥青，将市内的主干道路全部翻修了一遍。
修完路后，他又以天上星宿之名给道路重新命了名，二十八星宿再加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正好将扬州城里纵横三十二条道路给安排得清清楚楚。
此时卫南平等人所处的井宿路就是比较靠近市中心的一条道路，与玄武大道在扬州城中心偏西北处交汇，扬州城内最大的百货商店就坐落于此。
碧虚真君笑道：“这回李府的事情虽然多有波折，但好在报酬丰厚。除却上交公中的，咱们自己还能剩下不少。知道你们盼着机会出来买东西，今天就带你们逛逛百货商店，怎么样？”
三位师弟忙都称颂师姐英明，卫南平接过碧虚真君分发的钞票，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师姐，李府的事情，就算了结了吗？”
那阴魂不散的应声虫又将他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碧虚真君点头：“没错。问棋执念已平，怨灵自然消散，李府危局已解。”
又微笑对他说：“想必那位前辈也认可了吧？”
卫南平心道，那天晚上之后，元公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果他们估计得错了，怨灵并未消散，他一定会出面提醒。
他至今没有现身，想必正如碧虚真君所说，那怨灵已经消失了。
“那……师姐，问棋究竟被‘拿走’了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做，怨灵就自行消散了呢？
碧虚真君轻叹了一口气：“它被拿走的，只是一种幻觉罢了。”
“问棋与李元生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交情甚笃，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间相处，总是不分你我的。你的东西我可以用，我的东西也可以给你。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我和我的朋友是平等的人’的幻觉。何夫人疼爱问棋，问棋也将自己当成了何夫人的女儿、李元生的姐妹。王莲生纠缠李元生小姐，险些将她强/暴，何夫人的态度虽然摇摆不定，但最终还是供李元生去汴梁读大学，让她脱离了这一片是非之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问棋身上的时候，何夫人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进了火坑。二十年的幻觉一朝破灭，问棋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终究不是何夫人的女儿，也终究不是李元生的姐妹。”
“这也是它附身何夫人，想要让她将自己生下来的原因。当生做何夫人女儿的幻想再次破灭的时候，它变得如斯疯狂，想要杀死李元生，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碧虚真君笑了笑：“我们当时为她收敛尸骨，竟然是好心办了坏事。她想要成为李家人，我们却为她镌刻上了‘吴门’的文字。这也引得它发狂，险些……”
碧虚真君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提那晚的遭遇。
“既然她失去的不过是一场幻觉，那就将这场幻觉还给她就好了。李元生小姐为她木/仓击王莲生，为她与父母决裂，将她墓碑上的姓氏改成李字，正迎合了她的幻想。在她的幻想中，李元生与她是姐妹，应该为了她的死向凶手复仇的。”
卫南平的脑海中又浮现了李元生握着手铳颤抖的双手，和身扎素带，面目温柔地擦拭墓碑的身影。
他想，或许师姐错了。问棋失去的，从来不是一场“幻觉”。她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幻想中的姐妹之情……
但无论如何，怨灵失去的东西已经找回来了，问棋的执念平息，李府重回安宁，他们这次出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碧虚真君站在银杏树的阴影里，指着街对面那座庞大的砖石结构的灰白建筑：“好了，咱们到了。”
卫南平甩了甩头，将问棋和李元生甩出脑海，抬眼去看那家百货商店。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砖砌大楼，放眼望去，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虽然是砖砌建筑，却仍保留着中原的风格，重瓦飞檐。
这是在中原大多数城市都有分店的白氏百货，里面汇集了天南海北的珍稀商品。卫南平之前跟着师姐进去过一两次，被其中的琳琅满目、金碧辉煌给震惊得迈不开步子。
趁着车流稀少穿过马路，顶着毒辣的太阳，迈上白氏百货门前的台阶。
大门是大打开的，有门童侍立两侧，笑脸相迎，并不因他们身着道袍而另眼看待——城外就是闻名遐迩的真一观，扬州城里的买卖人早就习惯了和道士打交道。
一楼是贩卖各种古董珍宝并名家书画的门脸，碧虚真君领着三个师弟穿过商周的青铜器、汉唐的书画、海外出产的珍珠钻石、孔雀毛织成的炫目挂毯，目不斜视，直上二楼。
二楼里售卖的都是一些寻常物品。碧虚真君知道他们要买的东西不同，放他们自由活动，只说三刻钟后在楼梯口集合，上三楼用饭，然后趁天色还早坐车回真一观。
卫南平摸出东安、西宁、北定几个人给他列的采购单子，又数了数碧虚真君方才分给他的一卷纸钞，心里计算了一番，发现绰绰有余，于是气定神闲地在二楼各个门脸间来回溜达，货比三家，卡着三刻钟的时限，买齐了单子上的东西，包括那救他们于水火的香丸之后，才脚步轻快地往楼梯口方向走，想着师姐这回会带他们吃什么好吃的。
道士虽持戒，却并不是不能吃肉，只要不吃大雁乌龟等物即可。
刚迈上一级台阶，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想吃这个也行，但回去你阿娘问起，不要说是我给你的……”
他愕然抬头，心想怎么在这里听见了元公子的声音。就看见换了一身水蓝色绸缎衣服的元公子站在三楼走廊，手里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递给他一小碗冰沙：“喏，少吃一点也可以。”
他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元公子？”
元公子低头看见了他，顿时笑了：“刚才看见你师姐，就知道你也来了。”
招手叫他上来，又对那小孩说：“来认识一下，这是……”
他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对方姓名一般，问卫南平：“你叫什么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