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一章

北洛低头望去。少年眉头深蹙,眼睫一下下抖着,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战栗。花枝也颤着,一片花瓣撑开褶皱,向外伸展。

微弱的呼唤落进心里,同时,亦通过空气的颤动传入耳中。

北洛双膝一跪,抵在阿玄膝前,执起他垂落在水里的双手,翻转过来。只见手腕上一左一右,赫然两道极深的割痕。

阿玄缓缓睁开双眼,半晌,眼珠子动也不动。

“玄儿,是我。”北洛唤道。

仿佛是对他的回应,阿玄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北洛不由得握紧那十根冷冰冰的指头,道:“是我。我在这儿。”

那双眼大睁开,慢慢活过来。

“真的是你……”话未说完,阿玄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停下后,嘴角竟溢出一道血丝。

北洛抬手,轻轻去给他拭下巴上的血。

“别说话。”

阿玄不听,挣扎着抬起头,“我听见你的声音,不停地唤我……我还以为,是梦……”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仿佛想要将眼前这个人看得更加真切。最终,他的视线落在北洛撕裂的袖口上,好一会儿不肯离开,“……你怎么来了?”

北洛勾起一抹苦笑,“傻瓜,该我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他,巫炤……我想试一试,能否找到他……”

“好了,我知道了。先别说话。”

松林的气息包裹着他,霸道,却没有丝毫敌意。

“你心跳得好快……”阿玄晃晃脑袋。

另一颗心的跳动,如此狂乱、有力,好像那颗心不是在对方的胸膛,而是在他的身体里。阿玄吃力地将额头抵在北洛滚烫的肩窝上。他们紧密地相连,这样的感觉让人悸动,带来心安,然而下一刻,惨白的躯体,泥泞的伤口……眼前幻象重重,又要将他拽回梦魇之中。

“玄儿,静心!”北洛几乎立刻发觉了他的异样。他一手包住阿玄的心口,眸间金芒一闪,助他破除心魔。

片刻功夫,却仿佛过了许久,北洛感知到的疼痛逐渐减弱,鼻间的青草味也没那么苦涩了。他将嘴唇贴在阿玄湿漉漉的发上,哄诱道:“别抗拒我,听话。”

似乎难受得受不了,阿玄小声呜咽着,往北洛脸上蹭了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不对劲,这里不对劲……你不该来的……”

北洛仔细辨认着耳旁的话音,同时抬眸一瞥。巫炤站在远处,似乎陷入沉思,竟毫无反应,不发一语。北洛懒得理会他,听少年兀自念叨着:“你在这儿,那天鹿城……天鹿城怎么办……”

北洛陡然搂过阿玄。那是一个别扭的、不合时宜的拥抱。就像一团烈火力求捂热一块不会消融的坚冰,带着飞蛾扑火般盲目的冲动与热情。

“城中一切安好,不用担心。”北洛紧咬牙关,把话闷闷地压进阿玄的耳朵,“只是,你析木哥哥……”

半晌,一颗泪水从阿玄眼眶里滚落下来。

北洛紧紧拥抱着少年。沉默之中,那带着雨气的青草味缠上来,仿佛也在努力地抚慰着他。

相比馥郁的芬芳,那股冷香,北洛更为中意——那是襁褓中身畔婴孩的气味;是趋向成熟的少年的气息;是巽风台孤绝的夤夜;是光明野;是无论何时何地都生生不息的草。

一条淡金色的光带隐隐浮现,萦绕于两人腰际。这是亲密无间的纽带,对北洛来说,却也是巨大的痛苦。不是阿玄,而是寄生于他身上的那朵花蕾,正在贪婪地吸取他的力量。

阿玄再次发起抖来——他身上疼得在抖,心也痛得在抖。失去了析木,难道还要他失去眼前这个人吗?

他挣扎。北洛松开他,但仍不放心地用手托住他的上臂。没有了新鲜的妖力,阿玄只觉浑身力气消失殆尽,若非北洛的支撑,他恐怕会一头栽倒下去。

疼痛攫住他的思想——两只黑瞳充血般红起来。

花苞终于绽放。

一片花瓣徐徐展开,宛如一只发烂的果子剥开**的外壳。阿玄剧烈一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本能、欲念、以及这朵不知餍足的寄生之花,它们都在拼命叫嚣着:“继续啊,继续啊,榨干他的力量!杀了他!杀了他!”

北洛盯着那张苍白哆嗦的嘴唇。无声的叹息打在心上,如同干涸的雨滴。

“……走……你走……别管我,快走!”

北洛的脸色白得可怕,不比那努力翕动的双唇好太多。他腾出一只手,拈去汗湿在少年脸上的乱发。花朵就在两人胸膛之间,不同寻常的颜色和形状,靡丽非凡,但北洛看也不看,好像它本就是不值一顾、令人无比厌恶的东西。

北洛拉起那两只因疼痛而绞成一团的拳头,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了片刻,轻声道:“玄儿,再忍耐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目光转向身后高大的男子。

日光之下,一切无所遁形。他令他想起伏荒炎深处那一座座破损的石像。巫炤的皮肤早已失去光泽,布满深深浅浅的裂痕,白发如枯草,行将就木。

“最后问你一次。我留下,能不能让他走?”

过了许久,巫炤还是没有回应。

耐心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巫炤——”北洛厉声道,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双已经数千年不曾睁开的眼睛,正缓缓抬起眼帘。

眼皮下,只有两块浊白的“石头”。

北洛——或者说,缙云——曾见过那双眸子盛满星辰的样子:为人的尊严,氏族的兴旺,部落的前程,以及在现在看来依旧遥不可及的梦想,在其中熠熠生辉。同样是在那双眼睛里,太多的决绝,太多的倨傲……到后来,兄弟反目,“他”亲手斩杀他时,那双眼便也是这样睁着,茫茫然的白,死了,却更令人怵目。

花瓣完全舒展开来。黑丝绒般的瓣面上,红色脉纹纵横交错,脉上生出细密的绒毛,仿佛被血染过,**的。

巫炤终于开口道:“你错了……”

“什么?”北洛冷声道。

“并非是我……选择了他……”

“什么意思?”

巫炤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望着北洛,抿嘴一笑。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时刻,总是充满了乐趣。

“事到如今,有些事,让你知道也无妨……只是,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北洛脸色沉了沉,“为什么不能放他走?”

“为什么……为什么时间如流水,只可往前,不能倒退?为什么……美梦终会醒来,不可追,只可忆?为什么……当初我选择救你,如今,却想杀了你?为什么……我要你死,你却依然活到了现在?!”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疯狂的尖刀,刺向对方,也刺向自己。

北洛沉默着,与那双盲眼定定地对视。

“我明白得太晚……”巫炤继续道,“有些事,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还不够强大,被禁锢得太多……”

异香浮动,越来越浓。

“……走……走……”阿玄咕哝着,不肯放弃。

北洛皱眉,低头查看。少年仍跪坐在身旁,胸前花开一半,固执地将脸朝向他。

“上次见面,我本想直接杀了他……可是,他实在是特别……没想到,他比我以为得还要重要……不知该说他聪明,还是愚蠢,居然自投罗网……不过,总归要谢谢他,也要谢谢你……这少年,是赐予我的礼物……幻境的力量变得如此强大,都要得益于他的帮助……除非幻境破灭,否则,你们谁也休想离开……”

北洛握拳,强迫自己抬头。

“此处并非寻常空间,即便我杀不了你,你也无法杀死一个影子……”巫炤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时间之门即将打开……你若再不为他输送妖力,很快,他的生命就将被吸食殆尽……”

北洛冷哼道:“我给不给,他都必死无疑,不是吗?”

“你既如此狠心,大可让他死呀……只要他死了,我便放你走……我有的是时间……你我之间的恩怨,就留到下一次……”

“我若真的要走,你以为你留得住我?”

那张脸笑了,“……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北洛的声音坠到冰点,“巫炤,你所追求的,不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

两颗石眸子,坚硬、冰凉。

“……只要,能让我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只要,能让他们活过来……”

“北洛……”

雨点砸进心湖,一颗接着一颗。

“别信他的鬼话……”阿玄从喉底发出含混的低吼,他双臂无力地交叠在腿上,脸庞白得近乎透明,眼睛被剧痛熏染成茫然的一抹阴翳,“没有你,他便不能如愿……快走……”

第二片花瓣挣扎着张开。

“选吧……长痛不如短痛。你,或,他……”巫炤轻轻笑出声来,“多有趣……永远的二选一……”

北洛凝望着巫炤,亦或,只是凝望着他身后那一轮巨大的金色的太阳。他并未花时间去思考,而是如每一次迎敌般,利落地抽出腰间短剑,然后单膝跪下,将剑柄放入阿玄的手中。

阿玄垂下眼睫,盯着手心里的短剑。多年来,这把短剑一直悬于北洛腰间,他曾数次将它交给他,在光明野,在剑湖畔,为防身,为练习。此刻,手里仿佛攥着万年的寒冰,他狂乱地一抖,浑然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北洛用力包裹住他的手,一起握住剑柄,“你不是说,长大后要护着我吗?”

阿玄抬起眼。一双眸子几欲滴血。

“我会等你长大。”北洛微微笑道,“但是现在,让我来护你周全。”

阿玄胡乱摇着头,北洛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令他头痛欲裂。他大睁着双眸,泪水不断掉出眼眶,湿了满脸。

“是谁说的,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北洛的语气极尽宠溺,“你若是不在了,我怎么办?”

他握刀的手猛然发力。千钧一发之际,阿玄突然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捉住了剑刃。北洛万万没想到他虚弱至此,竟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一瞬的迟疑后,他飞快地在阿玄肩窝处一点,趁他手臂脱力,一把将之拂开。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银刃噙着血花,几乎毫无阻隔地没入了北洛的前胸。

那正是贴着心口的地方,鲜血夹杂着妖力的金芒喷涌而出,沿刃口不断滚落,渗透了王服。

一阵清冽的松香爆发开来——辟邪王的力量排山倒海,吹散了血腥和浓烈的异香。

仿佛心疾发作,又仿佛那把尖刀插入的并非北洛的胸膛,而是他的心口,阿玄大张着嘴,喘不上气,发不出声,双眸里盛满水,亦燃着火。

北洛注视着他,苦涩但坚决地一笑, “玄儿,记得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玄望着那双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

“当时你回答了什么?”

一件事……什么事……

他拼命地回想……

相信他——是的,他说,他相信他。

第三片花瓣擦着北洛握刀的手背绽放开来。然后,第四片,第五片,第六片……

磅礴的妖力不仅被花叶疯狂地吸食,还有阿玄,尽管心中万般不愿,此时的他却抵抗不过骨血里的本能。异常凶悍的力量催动着身体,每根血管,每个细胞,都在激烈地搏动、发烫。

唯独那只手,那只仍被北洛紧紧握着的手,那么稳当,那么冰凉。

王服前襟一片血红。终于,最后一片花瓣彻底张开。

人世间最美的奇葩也不过如此。花朵硕大如掌,七瓣一蕊。瓣是黑的,黑如翳漆;蕊是红的,红如烈火。

北洛阖上灼痛的眼皮。他飘在风里,前方是旖醉的晚霞,几点星斗,在薄丝般的云彩间闪烁。身后有风来。翼羽扫过脊背,像调皮的爱抚。

那只辟邪,和他一样,同样有着雪白的皮毛,金色的鳞甲,黑亮的眼睛。它似乎已经等了他许久,有些不耐地在他头顶上方打了个旋。当它展翅翱翔时,北洛清晰地看见在它左翅下方,有着一道玄色的伤疤。

他心中一紧,旋即意识到,那仅仅是一道早已愈合的疤痕。

美丽的妖兽转过头来,眼瞳中倒映着漫天红霞。仿佛是在呼唤他,它将翅膀猛地振了一下,向远方飞去。一股青草的气息拂身而过。北洛赶上去,与它并肩,一同去追逐霞光深处,最亮的那颗明星。

眼里星光散去,阿玄眨了眨眼。一种全新的感受冲刷全身。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而生动——心脏每一次有力的跳动;血液在管道中快速的奔流;他甚至能分辨出远处一朵杜鹃花的香气;捕捉到先前并未觉察的北洛暗自压抑的喘息。

近在迟尺的面孔上,每一根寒毛、每一条纹路,黑瞳里正逐渐熄灭的炭火般极细极淡的几丝金线,他都瞧得一清二楚。身上的痛觉逐渐退去,但疼痛并未减轻,只是此刻的他,能更顽强地承受住这份痛苦,并将之转化为别的什么。

阿玄尝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轻易便挣脱了北洛的束缚。

“抱歉……”北洛睁开双眼。他的手垂落下去,将那柄短剑留在了自己的胸膛。

阿玄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呵……”巫炤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额间的图腾再次变得如花蕊般艳红,怒射出藐视的光芒,“所谓情,所谓爱,不过是蒙蔽双眼、迷乱心智的东西……没想到,昔日堂堂战神,也会耽溺于此种虚妄……”

时间到了。

巫炤背过身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玉色的短笛。阳光热烈地洒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整个人都和那只笛子一样,通体冰凉。

湖水深处,灰草摇荡。伴随着一阵低沉的轰鸣,一股股红色的水流从湖底疾速升起。它们四处游走,以巫炤为圆心,在湖面上勾画出一座巨大的法阵。水面逐渐沸滚,无数水滴离开湖水,升至空中。

太阳不再升起,而是向东下沉。雨水倒流,慢慢凝成一片铅灰色的云块,飘浮在湖面上空。

谁也没有注意到,从阿玄心口处,一道金色法阵悄然浮现了出来。

北洛望向那道孤独的背影,就像无数次,缙云默然凝望、默然走近,最终默然地发现,没有什么——哪怕自己将这条命还回去——能换得那人的回头。

“巫炤,你天生强大,从来孤高自许,怎会理解这个世界本就有太多的不完美。”北洛的嗓音沙哑至极,缀着冰渣,“你一点没变,几千年了,你依然是那个被宠坏的孩子。你只想将一切都抓在自己手心,可是到头来,你又得到了什么?”

巫炤猛地转过身来。

不知什么时候,那朵怒放的花朵已被摘下,拿捏在阿玄两指之间。

北洛半靠在阿玄怀中,眸子半黑半白,澄净得惊心,“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杀死缙云的,根本就不是乱羽山的魔。生命本没有高低贵贱。你心中只有西陵,甚至,只是你自以为的’西陵’。难道你从未想过,你的期望会使多少生灵的命运发生改变。多少无辜的生命会因此消失,因此殒灭,这和屠戮有何不同?”

他咬紧牙关,啐出一字一句,“人活着,可以没有魂魄,但不能没有心。倘若……时间真的可以倒流,而你,一个连孩子和族民都不肯放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

金色法阵的光芒越来越璀璨,映耀着整片湖水。在这强烈的金芒之下,花瓣如同被烈火灼伤,渐渐变得焦黑,一片片卷曲、枯萎,最终,化为灰烬。

花梗在阿玄手中被捻得粉碎,他抬头怒视着那双白目,厉声喝道:“巫炤,你敢伤他!下次见面,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巫炤站在那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他的脸扭曲起来,迸出道道碎纹。

“不会的……不可能!不,不,不——”

金芒大盛,瞬间包裹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那夺目的亮光。

绝望而不甘的嘶吼,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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