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二章(1)

仿佛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一切恍若隔世。空气里,一股微凉的水汽,他轻吸一口,嗅到草木的清新和花朵的馨香。窗外,似乎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春日。

阿玄从床上坐起身来。室内一桌、一几、一凳、一椅,陈设虽简,倒也清爽整洁。此处与北洛在牙山的小屋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半开的窗户外,梅枝探头。枝桠轻轻摇晃,几颗鲜嫩的花蕾顶着露珠,含苞待放。

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但他却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推开薄被,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着的不是天鹿城的常服,而是一件干净的粗布短衣。那是人界平民惯穿的式样,简单质朴,很是合身。心中满是疑惑,他蹙起眉头,一时只觉摸不着头脑。

正当他准备下床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抬头一瞧,推门进来的人一身玄色,仍是旧日模样。

那熟悉的面容令人心中一悸。他脱口而出道:“北洛,你的伤……”

北洛的胸襟处干干净净,没有伤痕,也没有血迹。

“你醒了。”北洛朝他淡淡一笑。

记忆排山倒海地袭来,刺得他闭了闭眼。

摊开手心,阿玄低头一看,那里同样完好无损,“你的伤,还有我的……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北洛走在他跟前,微微张开双臂,“你看,真的没事。我在这里,很好。”

“这里?”阿玄抬头。

“是的,这里。”

活生生的北洛——阿玄反复确认,那平静的眸子、健康的肤色,还有言谈举止,都不似幻像。他稍稍放下心中的疑虑,唤道:“北洛。”

“嗯?”

“你找到了我。”

“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我的呼唤?”

“是的。”北洛微笑地看着他,以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你听到了……我的呼唤,是因为那道金色的法阵吗?……那是?”

“那是母亲留下的。”北洛轻声道。

“……母亲。”阿玄垂下视线,心中涌起一阵丰盈的情感。这是他第一次听北洛提及母亲。那个梦里的美妇人——每当他成为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都会因她的一个吻而感觉自己被深深地爱着。

北洛静静地看着他。

阿玄眨眨眼,北洛的嘴唇一动未动,却有一声很轻的呼唤落在心间。那感觉奇妙极了,就像有个小人在耳蜗里悄声同他说话。

他试着在心中唤了一声北洛的名字。就见北洛笑道:“听见了,小点声。”

阿玄忍不住瞪着北洛。方才他听见的那声呼唤是那么轻微,几不可察,而法阵既然是曾经的辟邪王妃留下的,想必玄妙无比,绝非轻易能够驱动。

“这会消耗你许多心力,是不是?你……”

北洛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出去走走。”

床边没有鞋袜,他就这样下了床,赤脚与北洛一同走出门去。屋外,是一方小院,院外,是盛放的桃林。

一株倚靠在屋前的梅树吸引了阿玄的目光。他认得它。是那枝他送给北洛的素心腊梅。它原本纤细的腰肢已变得苍劲有力,枝头挂着的不是梅花,而是葳蕤的绿叶。待到隆冬,一树繁花,想必金华夺目。他如此想着,就见片片绿叶轻轻颤动,颜色由青转黄,半刻工夫,竟变幻为朵朵金灿灿的小花。

“这是……”阿玄瞪着眼睛,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幻境?”

梅香挤满了小院。他好奇地东走走,西瞧瞧。石板、卵石、泥地;粗糙、光滑、柔软。恍惚回到了小时候,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他都是这样,赤脚在森林里穿梭。那是他深深怀念的感受大地的方式。脚下是草地,是鲜花,是腐叶,是冰雪,是流水……

阿玄的思绪飘而复返。他回首,望去。

北洛接住他的目光,“你心中的家,原来是这个样子。”

透过林间的缝隙,依稀可见一汪碧水,远处是低矮连绵的青山。一座小小孤岛,俨如风晴雪与屠苏厮守的那处世外桃源。

是呀。一间小屋,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几只黄鸡,酿几坛清酒,夜与明月相伴,身有爱人可依。心底的愿望——阿玄从未与任何人分享,亦不把它当作此生的追求——是如此简单,又如此难以实现。为王的使命,为臣的责任,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为彼此而活,更是为一句诺言,为一个或许会更加光明的世界。

见少年布衣简素,整个人干干净净,毫无近日里的憔悴模样,北洛眼底不禁浮起一抹笑意。

“来——”他朝阿玄伸出手。

皮肤干燥而温暖。只轻轻的摩挲,便电流似的,一路抵至阿玄心头。想起北洛满身血迹,那般脆弱地倒在自己怀里,眼前的一切,简直如梦似幻。

他翻起北洛的手腕,不确定地看了又看。之前,衣袖上明明血迹斑斑,是雨水也洗不掉的颜色。

“你受伤了。”阿玄道。

“不打紧,只是一点小伤。”

“什么魔,竟能伤了你?”

“是当年刺伤玄戈的始祖魔。”北洛淡淡道,“这么多年,它不知藏匿于何处,原来是为了掩盖一个秘密——它的一只翅翼,早已被玄戈毁去,再也飞不起来了。”

阿玄震惊地怔住了。

北洛语气平淡,仿若谈论寻常之事,“它想报仇,我又何尝不是?近日,魔域内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声称我的力量有所衰弱,天鹿城或有异变。巫炤费尽心思,然而他的小伎俩,又怎能骗得过虚魔野那几把老骨头?不过,魔域之大,总有愿意上钩的。为了引蛇出洞,我将同样的消息,经由更可信的渠道,带去了魔域深处。”

阿玄回过神来,北洛这是将计就计,以自己为饵,钓来了弑兄的仇敌。

“你杀了它。”他肯定地开口道。

北洛点点头,“在它死前,我斩断了它另一只翅翼。”

穿过桃林,他们往湖岸而去。北洛向阿玄一一道来,关于种子、幻境、时间异动,关于他和析木如何追查巫炤,如何大战始祖魔,此间种种。

“巫炤的目的并非天鹿城那么简单。”北洛神色严肃,“我的力量毕竟有限。他想要的,不仅是妖力,还有活生生的命——辟邪的命,人的命。若能通过魔族与辟邪的战争,破坏清浊之气的平衡,进一步引发魔域和人界的大混战,那么,他可以从中获得的力量,将不可估量。清浊一旦失衡,除了战争,还会引发各种灾难,地震、山火、洪水、海啸,届时生灵涂炭,不堪设想!”

阿玄静静听着,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他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沉吟道:“巫炤想尽力获取力量,回到过去,改变未来……可是,我们本来身处他的幻境之中,为何现在却成了我的幻境?”

“这是因为——”北洛转头对上阿玄的眼睛,“你取代了他。我把所有力量都给了你——我的辟邪之力,还有,巫之血。”

“巫之血?你骨血中竟有巫之血?”

“很久以前,这具魂魄,曾得到过巫祖的馈赠。巫之血不随轮回而消亡,只因辟邪之力强悍异常,掩盖住了它的力量。”北洛移开目光,斟酌着措辞,“我借你之手,刺伤自己,这样一来,当你吞噬了我的全部妖力,巫之血便会觉醒,而你我之间的特殊连接,可使你暂时压制住我的魂魄,拥有它的力量。这时,你会超越巫炤,唤醒第三颗种子。”

当北洛回到伏荒炎,完成与堃的约定后,堃告诉他,在鬼师的记忆中,垚曾看见过三颗种子。北洛由此推断,天星坠落带来的异种,时空断裂之时毁掉了一颗,第二颗则由后来的鬼师唤醒,而后生出了巫炤的幻境,还有一颗,千万年来,一直悄然蛰伏于世间某处。

阿玄道:“那些种子,我在梦中看到过,它们随一块陨石,从极遥远的异星而来。但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不是你,而是我,唤醒了第三颗种子?”

北洛沉思着,道:“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中,魂魄之力虽不是最强大的,却是最特殊的。所谓种子,终归是天外来物,并非正道,驾驭不了如此宝贵的力量。种子与巫之血之间有着奇妙的连接。要唤醒种子,既要身具强大的巫之血,又不可拥有过强的魂魄之力,这两点,我推测,缺一不可。”

他看向阿玄,“而你,虽未经历苏生之术那般死而复生、散尽魂魄之力,但本身乃妖力所化,生来便没有魂魄。或许正因这一缘故,你才会被种子选中,成为连接幻境与外界的一条通路。

“我本想先除掉始祖魔,再寻巫炤。光明野已设下却邪之阵,只要巫炤和鸤鸠胆敢现身,便休想再离开。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不顾一切,独自闯入巫炤的幻境……”

北洛极为郑重道:“对不起,玄儿。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

阿玄微微摇了摇头,“假如……”

假如这一切并不如北洛所愿,或者其中某一步,他猜错了呢?

北洛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我将始祖魔的魔核之力封印在了太岁之中。若结果并不如我所料,我会用我的全部力量,加上始祖魔的魔核之力,强行打破巫炤的幻境。”

“难道,你是想……”

北洛沉声道:“我绝不会让巫炤的阴谋得逞。”

阿玄脸色变得煞白,他死死瞪着北洛,“如你先前所言,倘若被封入时空碎片,你会永远消失!”

“是我们,玄儿。”北洛平静地看着他,“无论发生什么,你和我——我们,会在一起。”

阿玄愣住了,随即,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正是他所倾心之人,会做出的选择吗?

他沉默地朝前,光脚踩进水里。水清而浅,透着底下小颗五彩的卵石。只因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便有几尾瘦鲤曳过波光,悠然而去。

“那么巫炤呢?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过了好一会儿,阿玄回身问道。

北洛微微眯起眼睛,“力量,会吞噬力量。或许,巫炤已融入了你的幻境;又或许……”他停顿片刻,“鸤鸠——我一来,巫炤就将它赶离了幻境。他做事决绝,但总不忘给自己留下退路。如今他是’生’是’死’,去了哪里,恐怕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但总会再见的。”北洛走到阿玄身旁, 示意他往湖水深处望去,“下一次,我希望会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阿玄转身,目光在山水间游走。开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远山黛影。突然,他发现湖水底下竟隐约悬浮着一道道发光的红线。

“是巫炤的法阵!”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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